这不是乡野间平凡的钱白杨许下的承诺,而是那个本该在京市长大、承继父辈荣光的盛之扬,在绝境逢生后,以家族之名立下的誓言。
盛之扬能调动的资源和影响力,远比钱白杨要多得多。
宋幼宁明白他的意思,眼神一闪,笑了笑:“你不找我父亲治腿啦?”
钱白杨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当然没忘治腿的事,那是他多年的执念,可此刻在回京这个大前提下,治腿反倒成了次要的。
他看着宋幼宁眼底的狡黠,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一码归一码,这是你助我回京的谢礼。”
“至于找宋大夫治腿,那是我求你帮忙,不一样。”
宋幼宁看着他,暗自咂嘴。
这人虽然心思深沉,倒也坦荡,比京市那些只敢在暗处算计的人强多了。
况且,能和盛之扬交好,对她来说利大于弊。
她另拿了一个碗,挖了两勺麦乳精,又倒了些刚烧开的热水,碗里瞬间腾起带着甜香的白雾。
宋幼宁端着一碗递到钱白杨面前,指尖不小心碰到缸沿,烫得轻轻缩了一下。
“来吧,今天我们奢侈一下,借着盼盼的麦乳精庆祝我们都得偿所愿。”
钱白杨看着递到眼前的搪瓷缸,甜香混着热气钻进鼻腔。
让他想起小时候在京市,母亲偶尔会给他冲的进口奶粉,那还是父亲打了胜仗后,大领导奖励的稀罕物。
“宋同志,谢谢,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缸沿的温度时,心里某个紧绷的角落忽然软了下来。
朋友,他以前也是有过的。
有的朋友走到一半分道扬镳,转身前还捅了他一刀,有的朋友真心诚意,却受他拖累而死。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是一潭死水,可现在,竟因一碗热腾腾的麦乳精泛起了微澜。
或许不是因为一碗麦乳精,而是将麦乳精递给他的人。
他是盛之扬,是本该站在京市阳光下的盛家后代,却只能顶着钱白杨的名字,在这穷山沟里蜷着瘫痪的腿,看着日头东升西落,连提及父母名字都要压低声音。
奶娘总说安稳就好,可他夜里摸着腿上的旧伤,总能想起父母还在的那段日子,想起朋友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想起那些为他而死的人眼里的不甘。
“宋同志。”
钱白杨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你是我盛之扬的第一个朋友。”
不是钱白杨,是盛之扬。
这三个字从喉咙里滚出来时,他竟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这么多年,他像戴着面具过日子,连梦里都不敢大声叫自己的本名,如今在宋幼宁面前说出来,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宋幼宁正低头吹着自己碗里的热气,闻言抬眼笑了,眼底的狡黠又冒了出来:“谢我干什么?要谢就谢盼盼,这麦乳精可是她的口粮。”
钱白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小床上的盼盼,眼神慢慢软下来。
是该感谢盼盼的,如果不是盼盼来了他家,宋同志不会跟着来,或许他也没这个际遇。
他用指腹碰了碰盼盼的小脸:“我会好好照顾盼盼的。”
宋幼宁相信,此刻的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人心易变,等他回到京市,治好了腿,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
那个时候,他还会以现在的心情对待盼盼吗?
宋幼宁装作随口玩笑道:“等你以后回了京市,要是成了家,不想带着盼盼,就把孩子给我,我家小女儿正好缺个妹妹。”
钱白杨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他还没好好想过过未来的打算,宋幼宁却已经替他想到了成家、回京市,甚至替盼盼安排好了后路。
他端起碗,轻轻碰了碰宋幼宁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会的,以后盼盼就是我的孩子。”
宋幼宁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碗麦乳精没白冲。
钱白杨喝完麦乳精,将碗摞在一旁,转身从木工箱里翻出细砂纸,指尖捏着刚成型的小木瓶反复打磨。
砂纸蹭过木料的声响很轻,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细碎的木糠落在他膝头,又被他轻轻拂去。
宋幼宁靠在桌边看着。
只见原本略显粗糙的木瓶在他手里渐渐变得温润,瓶身被磨得泛出浅淡的光泽,瓶口也修得圆润,刚好能容下一根手指进出。
他又找了块小松木,削出个适配的木塞,还在塞子边缘刻了圈细碎的纹路,像极了京市胡同里常见的胭脂盒样式。
“你还会这手艺。”宋幼宁忍不住开口。
钱白杨手里的动作没停,笑道:“总不能真当个废人。”
见木塞被打磨光滑,宋幼宁走到小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坛子拿起来。
钱白杨也忍不住屏息,就怕盼盼醒了要哭。
好在盼盼只是咂摸了几下嘴。
坛子里的东西比宋幼宁想的还要敷衍,大半是潮湿的黄土,混着些细碎的骨渣,只有中间一小撮灰白色的骨灰,被黄土半掩着,看得人心里发堵。
钱白杨从兜里掏出块干净的细棉布,捏着布角一点点将骨灰从黄土里挑出来。
布丝裹着骨灰,落在木瓶里时几乎没有声响,他又用细竹片将粘在棉布上的碎末刮进瓶中,连一点都不肯落下。
直到最后一点骨灰都装进木瓶,他才将木塞轻轻塞紧,又找了根红绳,穿过瓶身上提前钻好的小孔,打了个结实的活结。
钱白杨托起木瓶,弯腰将红绳轻轻绕在盼盼的脖子上。
小木瓶贴着孩子温热的胸口,刚好能藏在衣襟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又伸手将盼盼的衣领往上拢了拢,遮住红绳的痕迹。
钱白杨直起身,声音比刚才低了些,目光落在盼盼熟睡的脸上:“等我回了京市,就找个有太阳的地方,把她妈妈的骨灰埋了,旁边种棵小树苗。”
“以后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盼盼来祭拜,告诉她,她妈妈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
门外的阳光刚好斜斜照进来,映出一圈暖融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