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
黑暗,将朱雄英整个包裹在内。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那无声的啜泣早已停止。 滑落脸颊的清泪,也已被夜风吹干,只留下一道道冰冷的痕迹。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一阵发麻,但他只是晃了晃,便稳稳地站住了。
他整理了一下那件早已皱巴不堪,甚至还带着血渍的服饰。
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宛如寒潭。
然而,门外的景象,却让他这颗刚刚恢复的心,猛地一颤。
“吱嘎——”
厚重的房门打开,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
三道纤弱的身影,正蜷缩在书房外的廊柱下,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
徐妙锦、马恩慧、耿书玉。
她们……竟然一步都没有离开!
朱雄英猛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残月已近中天。 这……这至少已经是深夜子时了!
“你们……”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季节已近入冬,南京的深夜,寒气逼人。
她们三人,就这么……就这么在外面,坐着等了他整整几个时辰?!
“殿下!”
“您……您出来了!”
听到开门声,原本已经冷得有些迷糊的三女,瞬间惊醒!
她们惊喜地站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手脚麻木,齐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尤其是徐妙锦,她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这一晃更是吓得朱雄英魂飞魄散!
“小心!!”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将离他最近的徐妙锦一把揽入怀中,同时伸手扶住了另外两人。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冰凉!
她们三人的手脚、脸颊,全都冻得像冰块一样!
“你们……你们疯了!!” 朱雄英第一次对着她们发了火。 但那声音里,却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后怕。
“为什么不回宫?!为什么在这里傻等着?!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天?!” 他一边怒喝着,一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半搂半抱着,强行将三女带进了书房。
“殿下……我们……我们担心您……” 马恩慧的牙齿都在打颤,她看着朱雄英,眼中满是泪水,“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我们……我们怕您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 朱雄英又气又心疼,他一把将她们按在书房的软榻上,抓起旁边的毛毯,不由分说地将她们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
“来人!!” 他对着门外大吼。
“殿下!” 一直守在院外的宫女和太监,慌忙跑了进来。
“全是死人吗?!主子在外面冻着,你们就看着?!!” 朱雄英杀气腾腾地喝道,“滚去!煮三大碗……不!煮一大锅滚烫的姜汤来!快!!”
“是!是!” 宫人们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书房里,三女被他裹在毛毯里,看着这个为了她们而雷霆震怒的男人,那颗被冻得冰凉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填满了。
她们不怕他发火,就怕他像傍晚时那样,不理她们。
“殿下……” 徐妙锦隔着毛毯,抓住了朱雄英的手。 她的手依旧冰凉。 朱雄英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用自己的掌心,不断地为她搓着。
“殿下……您……您还好吗?” 马恩慧也鼓起勇气,抢先一步小声地问道。 她问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
朱雄英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眼前这三张写满了担忧、恐惧,却又无比真挚的脸庞。 她们是这世上,除了皇爷爷之外,和他最亲近的人了。
那股将他压得喘不过气的孤独和绝望,在她们的注视下,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脸上的冰冷和杀意渐渐褪去,化作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温柔和歉疚。
“我没事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冰冷。
“真的……没事了。”
“真是……让你们担心了。”
说着他张开了双臂。 他先是将马恩慧和耿书玉,轻轻地揽过来,在她们的额头上,各自印下了一个满是歉意的吻。
最后,他蹲在了徐妙锦的面前,将她连人带毛毯,紧紧地拥入怀中,脸颊贴着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对不起……吓到你们了。”
“也吓到……我们的孩子了。”
这一个拥抱,胜过了千言万语。 三女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了。 她们知道,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天…… 回来了。
很快,滚烫的姜汤被送了上来。 朱雄英亲眼看着她们一人喝下了一大碗,直到她们的脸色重新泛起了红晕,手脚也暖和了起来,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让她们回去休息,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地叫了一声。 他这才想起,他从午后到现在,粒米未进。
而他一问,三女更是齐齐摇了摇头。 耿书玉小声地说道:“殿下不吃,臣妾们……哪里吃得下。”
朱雄英又是心疼,又是感动。
“胡闹!” 他板起脸,“你们不吃,妙锦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啊!”
他当即下令,让御膳房立刻准备夜宵。
当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了书房的桌子,朱雄英彻底放下了皇太孙的架子。 他没有让宫人伺候,而是亲自拿起筷子,分别给三女夹菜。
“妙锦,你身子重,多吃点这个鱼,对孩子好。”
“恩慧,你体寒,这碗鸡汤喝了。”
“书玉,你最瘦,这个……这个……都多吃点!”
他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将三女的碗都堆成了小山。 三女看着他那副霸道却又充满关切的模样,都是眼圈一红,却又幸福地笑了起来。
这一刻,书房外的寒风,似乎再也吹不进来了。
……
就在东宫书房内,享受着这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与温馨之时。 整个应天府,却已然掀起了一场滔天血浪!
夜,早已深了。
“踏!踏!踏!踏!”
无数的火把,如同游龙般,将漆黑的街道照得恍如白昼! 急促而又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家家户户的哭喊声、咒骂声、以及兵器入肉的闷响,撕碎了京城的夜!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他如同被激怒的疯狗!
“诛十族!” 皇太孙殿下的这道密令,既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手段,把这第十族的每一个人,都挖出来!
“给老子搜!!” 蒋瓛骑在马上,双目赤红,手中的绣春刀,还滴着鲜血。 “凡是!凡是这十年内,和陈怀恩那个老贼有过往来的!一概……给老子拿下!!”
“大人!这……这是吏部侍郎的府邸……”
“给老子撞开!!” 蒋瓛一刀鞘抽在那个迟疑的手下脸上,“陈怀恩上个月,刚去他家赴过宴!他就是第十族!!”
“轰——!” 大门被轰然撞开!
“蒋瓛!你敢?!老夫要上奏陛下!!” 一名衣衫不整的官员,冲出来怒吼。
“奏你娘的头!” 蒋瓛狞笑一声,“老夫奉皇太孙密令,抓捕陈怀恩余党!反抗者……杀无赦!!”
“噗嗤!”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啊——!!” 府内,一片凄厉的尖叫。
“都给老子绑了!带走!!”
这一夜,应天府中,血流成河。 太医院、吏部、兵部…… 凡是陈怀恩曾经的朋友、徒弟甚至只是同僚,无论官职高低,无论是否知情…… 在蒋瓛这宁杀错,不放过的疯狂清扫下,尽数被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这当然引起了这些人的激烈反抗。
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锦衣卫带走? 然而,在蒋瓛那早已杀红了眼的强有力镇压之下,所有的反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缇骑过处,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满地血腥。 无数的火把,最终都汇聚向了一个地方—— 锦衣卫诏狱。
这场疯狂的大搜捕,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
身心疲惫却又亢奋到了极点的蒋瓛,终于抓完了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嘶哑着嗓子下令:“收队!!”
他要回去! 他要立刻回去,向皇太孙殿下复命! 他抓了足足三百多人! 这份功劳应该……应该能抵消他失察的罪过了吧?!
然而,当蒋瓛带着满身的血腥气,回到那熟悉的锦衣卫衙门时。 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衙门里,太安静了。
所有的锦衣卫校尉,都站在原地,用一种敬畏且带着几分怜悯的古怪眼神,看着他。
而他的公堂正中,一个人正悠然地坐在那里,品着茶。
“孙石?” 蒋瓛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他的副手,镇抚司指挥佥事,孙石。 一个平日里低调得如同影子,从不多言半句的老实人。
可今天这个老实人,却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蒋统领。” 孙石放下了茶杯,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恭敬,只有一片公事公办的冷漠。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蒋瓛的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猛地炸开了!
孙石从袖中,掏出了一块金牌。
那是东宫的令牌!
“孙某奉皇太孙殿下口谕。” 孙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衙门。
“在此……等候蒋统领多时了。”
蒋瓛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孙石看着他说道: “皇太孙殿下有旨。”
“让统领您……即刻……去东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