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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迪车内的空气，仿佛在市公安局长那句“省厅直接指挥”的话音落下后，被抽成了真空。
钱振国挂断电话，没有怒吼，没有摔东西。极致的震惊过后，是一种冰寒刺骨的冷静，像烧红的铁块被瞬间浸入冰水，所有的情绪都凝固在了内里，只剩下坚硬的、危险的质地。
他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总是带着一丝威严笑意的脸，此刻在车窗外掠过的流光映照下，线条绷得像一块岩石。
省厅。异地用警。突袭。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把明晃晃的刀，绕过了他经营多年的所有防线，直接捅向了他的心脏。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策划周密的政治刺杀。
是谁？
他的脑子里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省里的竞争对手？市里觊觎他位置的同僚？还是……某个他已经遗忘的，被他碾碎过的倒霉蛋，临死前的反戈一击？
他想到了刚刚倒台的陈敬德。那张怨毒的脸，确实像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但钱振国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陈敬德被看得那么死，不可能有能力将消息如此精准、如此隐秘地递到省厅，并说服他们采取如此雷霆的行动。
车辆平稳地驶入他位于市郊的别墅区。司机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后座的钱书记，只觉得车内的气压低得让他快要无法呼吸。他不敢出声，连方向盘都握得更紧了些。
“回市委大院。”
就在车即将拐入别墅大门时，钱振国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但不容置疑。
司机一愣，但立刻照办，方向盘一转，车辆重新汇入主路，向着市中心驶去。
家是休憩的地方，而现在，他需要的是一个战场。他的办公室，才是他的指挥所。
回到那间熟悉的、象征着江州政法系统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钱振国反锁上门，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窗外城市灯火投射进来的昏暗光影里。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过去，每当他站在这里，心中都会涌起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而今夜，这片璀璨的灯海，在他眼中却像一片潜藏着无数危机的黑暗森林。
他知道，慌乱是最低级的反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他现在就像一个走在悬崖钢丝上的人，任何一丝颤抖，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
他必须做三件事。
第一，切割。必须立刻、彻底地将“静心阁”赌场案，与他钱振国切割开。
第二，定性。必须动用一切影响力，将此案定义为一桩单纯的、由社会人员鲍力主导的特大赌博案，而不是牵扯官场的腐败窝案。
第三，摸底。必须搞清楚，省厅那边到底掌握了多少东西，是谁在主导这次行动，他们的最终目标，究竟是不是他。
他摸出那部从不离身的私人手机，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市公安局长张为民的名字，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
“钱书记……”张为民的声音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为民同志，慌什么？”钱振国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安抚，“天，塌不下来。”
这句沉稳的话，像一剂镇定剂，让电话那头的张为民稍微稳住了心神。
“省厅的行动，事先没有和市里做任何通气，这是不符合常规的。”钱振国缓缓踱步，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说明，他们可能收到了一些不实的、夸大的举报信息。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市里，尤其是你们公安系统，越要保持稳定，不能自乱阵脚。”
张为民在电话那头连连称是。
“我的意见是，”钱振国话锋一转，看似在商量，实则是不容置疑的指令，“第一，市局要主动配合省厅调查，姿态要做足。但是，配合的范围，仅限于‘静心阁’赌场本身。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就按刑事案件的流程办。”
“第二，关于涉案的那些公职人员，性质要搞清楚。是参与赌博，还是有其他问题？不要扩大化，不要捕风捉影。赌博，是治安问题，是个人作风问题，要和职务犯罪严格区分开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为民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当然明白。钱书记这是在给案子画框，框外的，一概不许碰。这是要把一场可能引发官场地震的大案，压缩成一个治安处罚和党纪处分就能解决的“小事”。
“我明白，书记，我明白。”
“鲍力这个人，我知道，社会上的一个混子，胆大包天。”钱振国继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对这种人的不屑，“他为了牟利，拉拢腐蚀我们的干部，这是问题的根源。所以，案子的焦点，要集中在鲍力这个主犯身上。至于那些被拉下水的糊涂干部，是受害者，要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来处理。”
“受害者”三个字，让张为民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他知道，这是钱书记在保人，也是在保他自己。
“书记，我立刻按照您的指示，去安排工作。”
“嗯。”钱振国应了一声，又看似随意地补了一句，“为民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是个有大局观的同志。江州的稳定，压倒一切。有些事，要顶住压力。省厅那边，我会去沟通。”
挂断电话，张为民瘫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却浇不灭他内心的焦灼。
钱书记的指示，就是一道催命符。执行，就是公然对抗省厅的调查，一旦败露，他就是帮凶。不执行，他这个公安局长的位置，明天就能换人。
挣扎了许久，他最终还是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嘶哑地召集了几个心腹，开始小心翼翼地，按照钱振国的意图，布置起“应对”工作。
钱振国打完第一个电话，并未停歇。他接着又拨了几个号码，有市检察院的，也有市法院的。他的措辞更加隐晦，有时只是聊聊家常，问问对方子女的工作，再在结尾“不经意”地提一句，“最近市里有些风言风语，不要轻信，要相信组织”。
每一个电话，都是一张无形的网，从上而下，试图将省厅那把锋利的刀，包裹在层层阻力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身体里那股冰冷的寒气，被驱散了不少。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掌控局势的感觉。他相信，只要鲍力那条疯狗不乱咬人，只要江州政法系统内部铁板一块，省厅那帮人，就算拿着尚方宝剑，也休想轻易撬开江州的盖子。
……
第二天，市纪委大楼。
省厅突袭“静心阁”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在机关大院里荡起了层层涟漪。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交换着各种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
丁凡的办公室，成了消息的汇集点之一。
“听说了吗？规划局的赵副局长，财政局的王处长，当场就被抓了！”
“何止啊，据说抓了十几个处级干部，名单都出来了，只是还没公布！”
“这回钱书记怕是要麻烦了，谁不知道那‘静心阁’是他的产业。”
张承业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枸杞保温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焦虑。他凑到丁凡身边，压低声音：“小丁，你怎么看这事？”
丁凡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闻言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是一副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惊讶：“张主任，我也是刚听说，太突然了。省厅这次行动，保密工作做得也太好了。”
他的表情，和一个普通的、被这惊天大案震撼到的年轻干部，没有任何区别。
张承业审视地看了他几秒，没看出什么破绽，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依我看，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钱书记在政法系统一手遮天太久了，省里怕是早就想动他了。”
丁凡只是点头，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山雨欲来”，这风，这雨，都是他亲手招来的。
他表面平静，脑海里的系统界面，却在无声地刷新着信息。他没有去回溯钱振国，那消耗太大，也没必要。他只是消耗了极少的正义值，对市公安局长张为民，进行了一次【状态追踪】。
于是，昨夜张为民在办公室里那段坐立不安、大汗淋漓的心理活动，以及他和钱振国那通信息量巨大的电话，都如同情景再现一般，清晰地展现在丁凡的脑海中。
“切割……”
“定性……”
“把案子办成单纯的赌博案……”
“焦点集中在鲍力身上……”
丁凡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钱振国的应对，和他预料的，几乎分毫不差。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在嗅到危险后，第一反应就是断尾求生，并试图将猎人的视线引向别处。
这很聪明，也很有效。如果省厅那边没有更进一步的铁证，在钱振国调动整个江州政法系统进行软抵抗的情况下，调查很可能会陷入僵局，最后不了了之。鲍力被重判，几个倒霉的官员被处理，而钱振国本人，则能安然无恙地隐于幕后。
办公室里的议论还在继续，同事们都在猜测着这场风暴的最终走向。
丁凡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眼前的喧嚣。他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刚刚由省纪委转发下来的、措辞严谨的协查通报，眼神变得幽深。
他知道，钱振国已经出招了。
这位政法委书记，正动用他全部的权力和智慧，试图将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火，圈禁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里，等它自己熄灭。
他越是想切割，越是想盖住盖子……
丁凡伸出手，握住鼠标，轻轻点击，打开了一个新建的文档。
那我就越是要把这火，烧得再旺一些，直接烧到他的身上，让他精心构建的防火墙，连同他自己，都一起化为灰烬。
第一步，已经完成。
现在，是时候递上第二把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