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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的宣告声，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三号会议室里那层绷得紧紧的薄膜。
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却带着一股更加粘稠、更加复杂的味道。人们纷纷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先前的死寂。然而，没有人高声交谈，取而代之的是压低了嗓门的窃窃私语，和一道道在空中无声交错的、充满揣测的目光。
这些目光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水中盘旋，最终不约而同地汇聚向了市纪委的那张桌子。
周立国、张承业、丁凡。
三个人，此刻仿佛站在一个被聚光灯打亮的舞台中央，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李明杰在众人的簇拥下，早已离开了会场，他走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一根冰刺，至今还残留着寒意。
“老周，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一位路过的副市长，经过周立国身边时，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那力道里既有同情，也有一丝幸灾乐祸。
周立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承业则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脸上泛着红光，他意气风发地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甚至还心情很好地与几位向他示好的局长点头致意，那姿态，仿佛对接巡视组这件差事，已经非他莫属。
丁凡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支没写下一个字的笔插回上衣口袋，拿起那个空空如也的笔记本，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家书房整理书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承业那道灼热而得意的视线，几乎要在他后背上烧出两个洞来。
三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会议室。
从市委主楼到纪委办公楼，不过短短三百米的距离，却走得异常漫长。一路上，不断有各单位的干部与他们相遇，每个人都热情地和周立国、张承业打着招呼，却又在目光触及丁凡时，变得有些闪躲和不自然。
丁凡这个名字，在昨天的任命文件下发后，已经传遍了整个市委大院。年轻，空降，副书记。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充满了故事性。而现在，他又被卷入了巡视组点名的第一个“战场”——城建领域。
在许多人看来，这位年轻的副书记，恐怕要成为巡视风暴中第一个祭旗的牺牲品了。
……
回到纪委办公楼，周立国的办公室。
周立国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走到自己的茶台前，开始有条不紊地烧水、烫杯、洗茶。紫砂壶里吐出的水汽，混着茶叶的清香，在压抑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那股从会议室里带回来的紧张气息。
张承业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端起秘书刚送来的茶，吹了吹，却没有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周立国，像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开场时机。
丁凡则安静地坐在单人沙发里，目光落在周立国墙上挂着的一副字上，写的是“宁静致远”。字迹瘦硬，铁画银钩，透着一股不屈的意味。他觉得，这四个字挂在这里，颇有些讽刺的意味。
“老周。”
终于，还是张承业先开了口。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严肃与凝重。
“今天赵书记在会上的指示，你都听到了。巡视组的工作，是当前全市的头等大事，我们市纪委，作为党的纪律部队，必须无条件地支持、全力地配合。这既是政治任务，也是对我们纪委履职能力的一次大考。”
他一开口，就先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讲政治、顾大局”的高帽子。
周立国将第一泡洗茶水淋在茶宠上，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知道，张承业的“正戏”还在后头。
果然，张承业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城建领域，是赵书记亲自点的将，这说明省里对我们江州这方面的问题，是有所耳闻，高度重视的！我们必须拿出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把这项工作做好，做扎实，绝不能让巡视组的同志觉得我们江州纪委是在敷衍了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丁凡，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所以，我考虑了一下。对接巡视组，整理城建项目资料这件工作，责任重大，任务繁重，必须由一位能力强、有担当、敢碰硬的同志来牵头负责。”
周立国的动作停了停，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张承业，像是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张承业迎着周立国的目光，挺了挺胸膛，朗声道：“我，张承业，作为纪委常务副书记，责无旁贷！我主动请缨，由我来总负责，全面协调与巡视组的对接工作！保证做到让巡视组满意，让市委放心！”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大义凛然。如果是不知内情的人听了，恐怕真要为这位敢于担当的张书记鼓掌叫好。
丁凡心里 пoчтn笑出声。
这演技，不去拿个影帝真是屈才了。先是主动请缨，把自己摆在一个勇挑重担的高尚位置上，这样一来，他接下来的任何“分工”，就都成了“为了工作”的合理安排，而不是个人算计。
周立国终于开口了，他将泡好的茶，先给张承业和丁凡各倒了一杯，动作沉稳，不疾不徐。
“承业同志，你的工作热情是好的。不过，城建领域的资料，时间跨度长，牵扯部门多，里面的情况……很复杂。”他特意在“复杂”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书记说的是！”张承业立刻接话，似乎就等着周立国这句话。
他端起茶杯，朝丁凡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脸上露出“关爱后辈”的和煦笑容。
“所以我说，需要一位得力的同志来具体抓这项工作嘛。我看，丁凡同志就很合适。”
图穷匕见。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
周立国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个川字。
张承业却像是没有看到，自顾自地往下说，理由找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第一，丁凡同志年轻有冲劲，精力充沛，正适合干这种需要跑腿、需要熬夜的苦活累活。我们这些老同志，身体可比不上了。”
“第二，丁凡同志刚到我们纪委，分管的就是几个监督检查室，负责查案办案，由他来梳理这些城建项目的历史卷宗，也算是提前熟悉业务，为后续可能展开的调查打基础，专业对口嘛。”
“这第三嘛……”张承业故意拉长了声音，笑呵呵地看着丁凡，“我听说，丁凡同志对工作非常上心，昨天就已经在主动研究‘江州国际会展中心’那个项目了。这说明丁凡同志已经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对城建领域有了初步的了解。现在把这个担子交给他，正是顺理成章，人尽其才啊！”
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有理有据，有褒有贬，既捧了丁凡“工作积极”，又把他推到了火山口上。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绳索，将丁凡和“城建项目”这个巨大的炸药包，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他把话说完，整个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周立国端着茶杯，手指在滚烫的杯壁上缓缓摩挲，他在思考，在权衡。他知道这是张承业的阳谋，一个他明知是陷阱，却很难拒绝的阳谋。
拒绝？用什么理由？说丁凡年轻经验不足？张承业马上会说要给年轻人压担子。说这项工作太危险？那岂不是承认了纪委内部也分三六九等，苦活累活危险的活就没人干了？
张承业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他胜券在握地看着丁凡，想从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一丝畏惧，或者一丝愤怒。
然而，他失望了。
丁凡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张承业口中那个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就在周立国准备开口，哪怕是硬顶着也要把这件事挡回去的时候，丁凡却先说话了。
“我接受。”
两个字，轻描淡写，却像两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周立国和张承业的心上。
周立国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丁凡，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担忧。
张承业脸上的笑容，则瞬间僵住。他预想过丁凡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惊慌、推诿、愤怒、甚至是求助般地看向周立国……但他唯独没有想到，丁凡会接受得如此干脆，如此平静。
这感觉，就像他精心设计了一个无比精妙的陷阱，算准了猎物的所有反应，然后一拳打了出去，结果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所有的力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胸口憋闷得难受。
“丁凡同志，你可要想清楚了。”张承业下意识地提醒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确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巡视组要的资料，必须真实、全面，出了任何纰漏，那可是要负责任的！”
他这是在威胁，也是在试探。
丁凡端起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终于正眼看向张承业，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谢谢张书记的信任和栽培。”他语气诚恳，“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全力以赴，把这项工作做好。保证将城建领域所有项目的资料，原原本本、一毫不差地整理出来，呈交给巡视组。”
他特意在“所有”和“原原本本”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张承业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那是一种猎人反被猎物盯上的错觉。但他很快将这丝不安压了下去，强笑道：“好！好！有丁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年轻人，就是要这样有担当！”
他站起身，目的已经达到，再待下去已无意义。
“书记，丁书记，那我就先回去准备一下，草拟一个对接方案。具体的工作，就全拜托丁书记了。”
说完，他春风满面地走出了办公室，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办公室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周立国和丁凡两人。
周立国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走到丁凡身边，看着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担忧，更有深深的不解。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丁凡，你知不知道，你接下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