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华的话，像一块冰，砸进了房间里刚刚燃起的火热气氛中。
宋文舟和钱伟民的脸色都有些尴尬。
他们知道，飞行员，尤其是试飞员，都是一群极度骄傲，且只相信自己亲手摸过、飞过东西的人。
让他们相信一堆代码和数据，比登天还难。
陈静年轻气盛，听到“电子游戏”四个字，眉头一皱就想反驳。
林凯却抬手拦住了他，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一丝微笑。
“李队，你说的对。”
“飞机，只有飞上天，才有意义。”
“但我想请问，一架飞机在首飞之前，需要经过多少道工序的检验？”
李振华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材料探伤、零件强度测试、系统对接、地面滑行……上百道工序，缺一不可。”
“那为什么，最核心的飞行控制软件，就不能在地面上，进行一次最彻底，最严苛的‘飞行’检验呢？”林凯反问道。
李振华皱起了眉，他感觉自己被绕进去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语言是苍白的，李队。”林凯指了指房间中央，那个唯一的一套设备。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驾驶舱，被无数线缆连接到周围的服务器上。
驾驶舱的布局，和现役的歼-7、歼-8完全不同，充满了科幻感。
一块巨大的衍射平显，几块多功能液晶显示屏，取代了过去密密麻麻的机械仪表。
一根位于驾驶员右侧的驾驶杆，取代了传统的中央驾驶杆。
“这是我们根据‘歼-10’的设计图，一比一搭建的模拟驾驶舱。”
“我们叫它，‘钢铁王座’。”
林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百闻不如一试。我想请您，亲自体验一下我们的‘电子游戏’。”
李振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模拟器？
他飞过的模拟器，比很多人开过的车都多。
从最早的简陋程序，到从国外引进的“先进设备”，在他看来，都只是个玩具。
永远无法替代真实的天空，真实的过载，真实的风险。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坐进了那个“钢铁王座”。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
既然陈中将让他来，他就必须完成任务。
当他坐下的那一刻，驾驶舱的舱盖缓缓合拢，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眼前的巨大屏幕亮起，一条虚拟的机场跑道出现在他面前。
“所有系统自检完成，可以起飞。”
耳机里传来陈静冷静的声音。
李振华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右侧那根短小的驾驶杆。
手感很奇怪，和他习惯的任何一架飞机都不同。
他尝试着推动节流阀，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音响中传来。
嗯，声音倒是模拟得挺像。
他控制着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转弯，对准起飞线。
一切都显得……平平无奇。
“准备好了吗，李队？”林凯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第一次，我们先进行一次标准起飞和爬升，熟悉一下手感。”
“随时可以。”李振华淡淡地回答。
他将节流阀推到最大，打开加力。
澎湃的推背感……没有。
毕竟是模拟器。
他看着速度表上的数字飞速攀升，在达到起飞速度的瞬间，轻轻向后拉杆。
机头微微上扬，飞机……
没有反应！
李振华的瞳孔骤然收缩！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加大了拉杆的幅度。
飞机依然像一坨死铁，死死地贴在跑道上，没有任何抬头的迹象！
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安全离地速度！
再不起来，就要冲出跑道了！
“怎么回事！操纵系统没反应！”李振华的声音瞬间变得急促，这是他多年试飞生涯养成的本能，在遇到任何异常时，第一时间报告。
“加大！继续加大拉杆！”耳机里传来林凯镇定无比的声音。
李振华的脑子一片空白，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执行了指令，将驾驶杆一把拉到底！
就在这一瞬间！
一股恐怖的，几乎要将他按在座椅上撕碎的力量，猛地从背后传来！
“轰！”
虚拟的“歼-10”仿佛被人从屁股后面狠狠踹了一脚，机头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猛然上扬，整架飞机几乎是垂直着从地面上“弹”了出去！
窗外的景象瞬间从跑道变成了天空！
“我的天！”
李振华发出一声惊呼，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朝下半身涌去。
尽管没有真实的过载，但那极具冲击力的视觉变化，和他大脑中对过载的记忆瞬间重合，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生理反应。
他飞了三千个小时，开过几十种飞机，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暴力的起飞！
这不叫起飞！
这叫发射！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稳住飞机姿态，但那根小小的驾驶杆，在他手里变得异常“沉重”和“迟钝”。
每一次微小的操作，飞机都像一头没被驯服的野兽，用一种极度狂野的方式回应他。
“稳住！收油门！控制迎角！”
耳机里，林凯的声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不断地给他下达指令。
李振华咬着牙，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和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拼命地和这架“虚拟野兽”搏斗着。
五分钟后。
当他终于满头大汗地将飞机稳定在五千米高空，进入平飞状态时，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
就在刚刚那短短的五分钟里，他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最高强度的空战。
“感觉怎么样，李队？”林凯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振华沉默了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这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歼-10’的初始飞控代码。版本号0.1。”林凯平静地回答。
“不！”
李振华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不是飞机！”
“飞机的操纵，应该是飞行员意志的延伸！它应该是精准的，流畅的，是人机一体的！”
“而这个东西！”他指着屏幕，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后怕，“它就是一头怪物！一头根本不听指挥，随时想要挣脱缰绳，把骑手摔死的怪物！”
“它根本就不是飞机！”
控制室里，宋文舟和钱伟民的脸色一片惨白。
他们听懂了李振华的话。
一个王牌试飞员，给出了最权威，也是最致命的评语。
他们的心血，他们引以为傲的设计，在真正的使用者面前，被评价为“不是飞机”。
这比任何技术上的指责，都更让他们感到绝望。
然而，林凯的声音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您说的太对了，李队。”
“它现在，确实不是一架飞机。”
“但是，从现在开始，由您，来亲手把它，变成一架真正的飞机。”
“陈静！”林凯对着话筒喊道。
“在！”
“听到了吗？李队说，起飞抬头响应太慢，但一旦抬头，姿态变化又太暴力。驾驶杆手感太‘死’，人机工程负分。”
“现在，给你两个小时。”
“我要你根据李队刚刚所有的操作数据，修改第一版控制律。两个小时后，我要让李队，体验一次‘如丝般顺滑’的起飞。”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工作。”
“也是你未来每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