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霭龄看起来始终面色平静，偶尔端起咖啡杯抿一口，目光在各位太太脸上缓缓扫过，心中却是明镜似的。她知道，这些女人背后站着的，是枪杆子和印把子。她们今天的哭诉，某种程度上就是她们丈夫态度的传声筒。宋子文可以任性，但她和孔祥熙却不能不顾及这些基本盘。
等到众人心态稳定的差不多了，宋霭龄才放下杯子，欠了欠身，深紫色绉绸旗袍的下摆轻轻扫过沙发扶手，腕间翡翠手镯随着动作晃出温润的光。她起身的幅度不大，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既没丢了孔家主母的体面，又让在座的太太们感受到了“被尊重”的妥帖。落座时，她特意将咖啡杯往茶几中央推了推，那动作像是在无形中拉近与众人的距离，语气也软了几分：“说起来，子文走的前一晚，还特意来家里跟我和庸之道歉。他红着眼圈说，‘二姐，这次是我糊涂，没护住大家的钱’。我当时还骂了他两句，可骂完了又心疼——毕竟是年轻人，第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难免被洋人的花言巧语蒙了眼。”
这话半真半假，却精准地戳中了太太们的心思。张太太原本紧绷的脸松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坤包的搭扣——她最吃“体谅”这套，宋霭龄把宋子文的错归为“年轻犯错”，倒让她那句“不管多大年纪都该担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李夫人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盯着宋霭龄，显然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比起道歉，她更关心“钱能不能回来”。
宋霭龄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点了点，声音逐渐沉稳下来：“不过大家放心，庸之得知消息的当天，就把财政部的账房先生叫到家里，连夜核对寰宇的往来账目。他跟我说，‘这不是子文一个人的事，是咱们这些人凑在一起想为国家做点事，不能让这事黄了’。”她特意加重了“咱们这些人”几个字，目光缓缓扫过客厅，像是在确认每个人都接收到了“共同体”的信号，“就像行船，遇到风浪不可怕，怕的是船上的人先慌了神，你划你的、我跳我的，最后船翻了，谁也落不着好。”
说到“风浪”二字时，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窗帘缝隙里漏进的阳光刚好照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倒让她的神情多了几分凝重。王太太忍不住插了句嘴：“孔太太，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账上的窟窿摆在那儿，光说‘同舟共济’也填不上啊。”她这话一出，旁边几位太太立刻附和，粉色旗袍的年轻太太更是急得直攥手：“是啊孔太太，我女儿的嫁妆要是真没了，我都没脸见人了。”
宋霭龄没有立刻反驳，反而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几分“感同身受”的无奈：“我知道大家急。前几天我去看我母亲，她还跟我说‘家里的首饰箱空了一半，都是当初子文说要办公司，我让他拿去当了周转的’。损失是既成事实，咱们再哭再骂，钱也回不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公司的架子撑住——庸之已经跟汇丰银行的经理谈过，先借一笔款子补上英美厂商的违约金，把那些合同稳住，至少不让公司彻底垮掉。”她抬手理了理旗袍的领口，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只要公司还在，就有翻身的机会；可要是公司倒了，大家投进去的钱，才真成了泼出去的水，连个响都没有。”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几位太太“要不回钱就闹”的念头。张太太皱着眉嘀咕：“借银行的钱？那利息可不是小数目……”宋霭龄立刻接话，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几分“只跟你们说”的私密感：“利息的事，庸之自有办法周旋。再说了，咱们之前是不是都觉得，有人能把寰宇管得更好？”
她这话一出，客厅里瞬间静了下来。李夫人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立刻想起了那个被宋子文排挤走的徐渊，当初徐渊在的时候，寰宇的账目清清楚楚，每月分红都准时到账，哪有如今这般混乱？王太太则“哎呀”一声，拍了下大腿：“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了！之前我家先生还跟我说，‘徐渊那小子是个能人，可惜性子太直，跟宋公子和孔先生合不来’。要是早听他的，让徐渊多管点事，也不至于……”
“话也不能这么说。”宋霭龄适时打断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子文他们当初也是想把事做好，才想着自己多担些。不过这次栽了跟头，也让我们看清了，有些本事不是谁都有。”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庸之已经让人去联系徐渊了，想请他回来帮着打理寰宇的账目。徐渊是个念旧情的人，只要咱们真心请他，他未必不肯出手。等他回来了，咱们再商量怎么把亏空填上，怎么让公司重新赚钱——到时候，大家的损失，自然能一点点补回来。”
这番话似乎像一颗定心丸，让太太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些。张太太脸上露出了笑意，连声道：“要是徐渊能回来，那可就太好了！我信他的本事！”年轻太太也松了口气，小声跟旁边的人嘀咕：“只要能把嫁妆钱赚回来，多等几个月也没关系。”李夫人则放下茶杯，对着宋霭龄点了点头：“霭龄姐，既然您和孔部长都有打算，我们就再等些日子。只是有劳您多费心，有消息了及时跟我们说。”
宋霭龄见众人神色缓和，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从容。她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了心底的盘算——这番话既把宋子文的错归为“个人冒进”，又借徐渊的“被需要”暗示了“非孔宋之过”，更把孔祥熙塑造成了“力挽狂澜的决策者”。她放下杯子时，语气轻快了些：“大家放心，一有消息，我立刻让家里的佣人给各位送帖子，咱们再聚在一起商量。今天难得这么齐，不如让厨房端点点心上来，咱们边吃边聊些别的——听说最近霞飞路新开了家西点铺，奶油蛋糕做得极好。”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太太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宋霭龄的承诺暂时压下了表面的惊慌，但真正的信任危机并未解除。她们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就看孔祥熙和宋霭龄如何“弥补”了。而远在重庆的徐渊，或许很快就能感受到，来自上海滩的这阵复杂而急迫的“暖风”。
门外传来佣人轻细的脚步声，托盘里的点心散发着甜香，慢慢摆上茶几。客厅里的气氛终于从紧绷转为松弛，太太们的话题渐渐从“寰宇亏空”转到了“洋装款式”“珠宝新品”上，只有宋霭龄在低头吃点心时，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这场“围剿”，终究是被她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
南京蒋公馆的书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宋美龄端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窗外传来的鸟鸣声清脆，却压不住她心头的烦乱。佣人刚送来的燕窝羹还冒着热气，可她连汤匙都没碰过，因为半小时前，三位黄埔系将领的夫人刚从这里离开，她们的哭诉还在耳边打转。
最先来的是陈诚的夫人谭祥。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墨绿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此刻却眼圈泛红，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绣着玉兰花的丝帕：“小妹（宋美龄昵称），不是我来给你添堵，实在是家里的情况太让人着急了。辞修（陈诚字）昨天从武昌前线回来，跟我说寰宇的钱拿不出来，前线将士的冬装还没着落。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说‘校长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连将士们的棉衣都保障不了，怎么对得起校长’。”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那些钱，不只是我们家的积蓄，还有好些黄埔老弟兄凑的份子，大家都是冲着校长的信任，才敢把钱投进去。现在倒好，钱没了，弟兄们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寒心啊。”
谭祥的话像一块石头，砸在宋美龄的心上。她太清楚“黄埔系军心”的重要性——那是蒋介石权力的根基，若是连这些老弟兄都寒了心，后果不堪设想。她刚想开口安慰，胡宗南的夫人叶霞翟也跟着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焦虑：“是啊小妹，宗南在西北也常跟我念叨，说最近下面的团长、营长总来问军饷的事。他还说，有些地方的士兵已经开始议论，说‘上面的人拿着我们的军饷去做买卖，亏了就不管我们了’。这话要是传开来，影响太坏了，对校长的声望也不好啊。”
叶霞翟的话更直接，点破了“钱”背后的“权力风险”。宋美龄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圣经》的封皮，指尖有些发凉。她知道，这些夫人来找她，不只是诉苦，更是在传递黄埔系的担忧——她们怕的不只是损失钱财，更怕因为这件事动摇蒋介石的权威。最后开口的是顾祝同的夫人许文蓉，她相对冷静，却说出了最关键的话：“小妹，我们都知道子文先生不是故意的，可事情已经出了，总得有个解决办法。现在外面的传言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孔宋两家只想着自己赚钱，不管国家死活’。这些话要是传到校长耳朵里，校长心里该多难受啊。”
……
宋家姐妹此时的麻烦和勾心斗角，也是国党内部混乱与相互倾轧的一个缩影，这支曾经相当“革命”的力量，泥沙俱下的弊端显露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