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锅炉房小树林。
夕阳依旧，气氛却截然不同。
十四块闪烁着幽绿、淡蓝、甚至还有炫酷红色的“霹雳灯”电子表，整齐地码放在一块铺开的旧报纸上。LEd光在暮色中交织跳跃，如同一个小小的霓虹舞台，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眼球。空气中弥漫着塑料新品的微甜气味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
“我的！这块蓝色的！”
“我要红的！闪起来贼亮！”
“钱！给你！尾款五块！”
“别挤别挤！排队！”
学生们像抢购不要钱的金子，攥着早就准备好的五块钱尾款，争先恐后地往前涌。李卫国嗓子都快喊哑了，脸红脖子粗地维持秩序，收钱，核对收条，递表。动作麻利，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张强拿到他那块墨蓝色带绿光的表，迫不及待地扣在手腕上，对着最后一点天光左看右看，咧着嘴，之前的狠厉和怀疑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心满意足。
我站在人群稍外围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锅炉房砖墙，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旧帆布书包。书包沉甸甸的，里面不再是课本，而是厚厚几沓钞票。十块的“大团结”，五块的，两块、一块的，甚至还有不少毛票。汗渍、油腻、褶皱，混合着纸币特有的油墨味和塑料新品的微甜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十四份定金，一百四十块。十四份尾款，七十块。扣除给老黑的本金二百一十块（十四块表），还有李卫国垫付的样品钱和跑腿费十五块（我给他算了二十块），以及之前“借”王强那五毛（我给了他一张崭新的一块钱，这小子乐得差点蹦起来）……
净赚一百七十五块五毛！外加老黑“赠送”的一块瑕疵品（表盘有个暗点，但功能完好）。
一百七十五块五毛！在1983年的夏天，一个高中毕业生口袋里揣着这笔钱，足以让他在这个小城横着走。
狂喜吗？有，但只有一瞬。前世在恒远资本，经手的资金动辄以亿计，这点钱在他眼中，不过是启动庞大计划的几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一种劫后余生、终于撬开第一道命运缝隙的疲惫感，以及对下一步更凶险棋局的审慎。
信息差！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密码！电子表只是小试牛刀，国库券，才是那座横亘在眼前、等待他去开掘的沉默金矿！六月底，那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通知》，就是点燃金矿的导火索！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精密而高效地运转。
白天，我依旧是那个坐在教室后排、埋头复习、毫不起眼的高三学生。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缩减：30天，29天……空气里的焦灼几乎凝成实质。老师们苦口婆心，同学们埋头题海，为挤过那道决定命运的独木桥而拼命。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战场，早已不在教室。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我便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冲出教室。骑着从废品站淘来的、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旧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那个旧帆布书包，风驰电掣地穿梭在狭窄、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我的目标明确：市郊的几家大型国营厂矿家属区。
棉纺厂、机械厂、钢铁厂……这些曾经辉煌的庞然大物，在八十年代初的经济转型浪潮中，已显露出些许疲态，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尤其是那些端着铁饭碗、生活相对稳定的老工人家庭。
“大爷，收国库券！高价收！”
“大娘，家里有没有用不着的国库券？比银行给的价高！”
“大姐，看看这新到的电子表？‘霹雳灯’的！港城货！拿国库券换也成！”
我像个最精明的猎手，眼光毒辣地筛选着目标。专找那些穿着干净但款式老旧、面容愁苦或带着怨气的家属。他们手里，往往握着单位强行摊派下来的、如同鸡肋的国库券。面额不大，五块的，十块的，二十块的，花花绿绿，纸质粗糙，印着庄严的国徽和面额数字。
“国库券？那玩意儿有啥用？又不能当钱花，放家里还占地方！”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正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择菜的大妈没好气地说。
“大妈，我给您现钱！五块的国库券，我出四块五收！十块的，九块收！比银行回收价高一大截！” 我立刻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在她眼前晃了晃。
“啥？九块收十块的？” 大妈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择菜的手停了下来，“小伙子，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现钱！您有多少？” 我语气笃定。
“你等着！” 大妈噌地站起来，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转身就进了屋。
不一会儿，她捏着几张颜色暗淡的国库券出来了，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喏，就这二十块的，去年厂里硬塞的……”
我接过，仔细看了看年份（82年）和面额，二话不说，数出十八张一块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大妈，您点点！十八块！”
大妈粗糙的手指飞快地点着钞票，一张，两张……十八张！她脸上的愁苦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喜取代：“哎哟！真是现钱！小伙子你…你真是好人啊！” 她攥着钱，笑得合不拢嘴，仿佛甩掉了一个烫手山芋。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不同的家属院门口上演。我用电子表赚来的钱，像滚雪球一样，快速吸纳着这些被时代遗忘的纸片。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积少成多。书包里，崭新的钞票在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散发着陈旧纸张味道、印着不同年份和面额的国库券。它们被我用旧报纸仔细地分门别类捆扎好，藏在书包最底层。
我的“生意”也迅速升级。不再局限于家属区蹲点。我找到了几个像李卫国那样脑子活络、家里有点门路或是在街头有些“能量”的半大小子——赵小海，家里在火车站旁边开小饭馆；孙大头，父亲是厂里货车司机；刘麻杆，家里亲戚在乡下信用社。
“跟着默哥干，有肉吃！” 李卫国俨然成了我的“头号马仔”，拍着胸脯替我招兵买马。
“看见没？这是真钱！” 我毫不吝啬地当场给他们每人发了两块钱“活动经费”，崭新的钞票散发着油墨的香气，瞬间点燃了这些半大孩子的热情，“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收国库券！五块的，给四块五收；十块的，九块收；二十块的，十八块收！收到一张，给你们提一毛钱跑腿费！现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个半大小子如同撒出去的鹰犬，骑着破自行车，活跃在城郊的各个厂矿、机关家属院甚至周边的乡镇。他们比我有优势，熟悉地形，认识的人多，胆子也大。一时间，“高价收国库券”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那些手握“废纸”却急需现钱的底层人群中悄然流传。
我的书包越来越重，里面的国库券也越来越多。82年的，83年的……面额从五块到五十块不等。它们像一片片沉默的金箔，在我手中汇聚。
但风险也随之而来。
一个闷热的傍晚，夕阳把天边烧得通红。我骑着车刚从钢铁厂家属区收了三十多块钱的国库券出来，拐进一条堆满建筑废料的僻静小巷。
巷子口，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拦住了去路。领头的是个黄毛，穿着紧绷的花衬衫，嘴里叼着半截烟，斜着眼上下打量我：“小子，听说你最近挺能折腾？收了不少‘纸片子’？”
我心头一凛，捏紧了车闸。书包里沉甸甸的国库券像块烙铁。麻烦找上门了。是眼红？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几位大哥，有事？” 我停下车子，脚撑住地，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他们空荡荡的双手，心里迅速盘算着。对方没带家伙，三个人，体型不算特别壮实。巷子狭窄，堆满杂物，不利于他们一拥而上。跑？自行车是累赘。打？一挑三，胜算渺茫，而且动静太大。
“没啥大事，” 黄毛吐掉烟头，用脚碾了碾，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就是哥几个手头紧，看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想借点钱花花。”
“借钱？” 我语气平静，“我一个小学生，哪有钱借给大哥们？”
“少他妈装蒜！” 旁边一个穿着破背心、露出瘦排骨的混混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有人看见你书包里鼓鼓囊囊的，全是钱！识相的，自己拿出来，省得我们动手！”
气氛瞬间绷紧。三个混混呈半包围状围了上来，眼神不善。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股无赖的痞气。
跑！必须跑！硬拼是下策！
就在黄毛伸手要抓我书包带子的瞬间，我猛地一拧车把，自行车龙头狠狠撞向旁边那个“瘦排骨”的小腿！同时右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蹬在黄毛的迎面骨上！
“嗷——！”
“操！”
两声痛呼几乎同时响起。“瘦排骨”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抱着小腿痛呼。黄毛更是猝不及防，迎面骨被踹得钻心剧痛，瞬间弯下腰去。
第三个混混愣了一下。就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我双手猛地发力，将沉重的二八大杠整个抡了起来！不是砸人，而是狠狠地砸向巷子边堆叠的、摇摇欲坠的破木板和废弃砖块！
“哗啦啦——轰！”
一阵巨响！尘土飞扬！破木板和砖块被自行车砸塌，稀里哗啦地倒了下来，正好隔在我和那三个混混之间，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咳咳…妈的！抓住他！” 黄毛捂着腿，气急败坏地吼叫。
但我早已在他们被烟尘和倒塌物阻挡视线的那一刻，如同脱兔般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另一端发足狂奔！书包在背上沉重地拍打着，里面是比命还重要的国库券！风声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肺部火辣辣地疼。我只有一个念头：跑！甩掉他们！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但被那堆倒塌的障碍物阻挡了一下，距离迅速拉开。我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在小巷的岔路口七拐八绕，借着熟悉的地形，终于在一个废弃的公共厕所后面，彻底甩掉了尾巴。
背靠着冰冷、散发着刺鼻氨水味的砖墙，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淌下，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低头看着书包，确认它还在，里面的“纸片子”还在。一阵后怕才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
危险如影随形。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日历一页页撕去。黑板上的倒计时变成了刺眼的：**距离高考： 7 天！**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喘息。老师们不再讲课，只是沉默地在过道里踱步，眼神锐利如鹰。每个人都在做最后的冲刺，为那张决定命运的试卷燃烧着最后的心力。
只有我，心早已飞到了另一个战场。
六月二十八号！财政部那份《关于开放国库券转让市场试点工作的通知》，将在明天正式发布！一个被压抑了数年的巨大金矿，将轰然开启闸门！而我手中这厚厚一沓、面值已累积到近两千块的国库券，即将完成从“废纸”到“真金白银”的惊险一跃！
巨大的兴奋如同电流般在血管里奔窜，几乎要冲破压抑的教室。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凝重。信息差的价值窗口极其短暂！一旦消息传开，地区间的价差会迅速被填平。我必须第一时间，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完成套现！
去哪里？最近的试点城市是省城！距离这里两百多公里！怎么去？坐火车！绿皮火车！时间就是金钱！
“强子，” 我压低声音，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正抓耳挠腮解一道几何题的同桌王强。
“干嘛？别吵！这题快想出来了！” 王强头也不抬。
“帮我个忙，” 我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明天一早，帮我去火车站，买一张最早去省城的火车票！硬座就行！悄悄的！”
王强看着那张“大团结”，又看看我，眼睛瞪得像铜铃：“去省城？明天？陈默，你疯了？还有七天就高考了！你……”
“别问！帮我买票！剩下的钱归你！”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有一种王强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王强张了张嘴，看着手里那张十块钱，又看看我，最终咽了口唾沫，把那张钞票紧紧攥在手心，用力点了点头：“……行！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六月二十八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笼罩着小城。
我背着那个鼓鼓囊囊、装着全部身家——近两千块面额国库券的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打着补丁的裤子，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进城务工青年，站在简陋的火车站月台上。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汗味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皮长龙，喘着粗气停靠在站台旁。
王强气喘吁吁地跑来，把一张硬板车票塞到我手里：“最早一班！六点二十！快！要开了！”
“谢了！” 我接过车票，来不及多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就冲向最近的车厢门。拥挤的人流如同浑浊的潮水，推搡着，叫骂着，扛着大包小裹，拼命地往狭窄的车门里挤。
我被裹挟在人流中，书包被挤得紧紧贴在背上，里面硬邦邦的国库券硌得生疼。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不知谁带的咸鱼干的味道，混杂着车厢里固有的铁锈和厕所氨水味，熏得人头晕。好不容易挤上车，狭窄的过道早已水泄不通，连落脚的地方都难找。我被人流推搡着，最终在车厢连接处，靠近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厕所旁，勉强找到了一个能靠住的地方。
“哐当——！呜——！”
汽笛长鸣，车轮碾过铁轨的撞击声沉重而单调。火车缓缓启动，小城破败的站台和低矮的房屋在车窗外渐渐后退，模糊，最终消失。
车厢里闷热如同蒸笼。汗珠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又涩又痛。我紧紧抱着胸前的书包，感受着里面那厚厚一沓“纸片子”的分量。近两千块！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笔足以让普通家庭瞠目结舌的巨款！也是我孤注一掷、押上全部身家和未来的赌注！
紧张、兴奋、对未知的忐忑，还有一丝孤身闯荡的豪情，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窗外，田野、村庄在晨曦中飞速掠过。时间在车轮与铁轨单调的撞击声中流逝，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省城！金矿就在前方！
经过近四个小时令人窒息的颠簸，火车终于嘶鸣着，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驶入省城火车站庞大的站台。
车门一开，汹涌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我被人流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推挤着下了车。巨大的喧嚣声浪瞬间扑面而来：汽笛声、站台广播声、小贩的叫卖声、旅客的呼喊声、行李拖车碾过水泥地的噪音……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海洋。
我用力吸了一口混杂着煤烟和汗臭的空气，定了定神，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巨大站厅上方悬挂的指示牌。
**工商银行 xx 省分行证券业务部** —— 一个在此时还显得极为陌生和新潮的名称，清晰地指向站外广场的某个方向。
目标锁定！我用力紧了紧背上的书包，不再迟疑，迈开大步，逆着出站的人流，朝着那个即将见证奇迹的方向，坚定地走去。脚下的水泥地坚硬而踏实，每一步，都踩在通往财富巅峰的起点上。
省城的气息扑面而来。宽阔的马路上，自行车流如同奔腾的河流。偶尔驶过的公交车和上海牌小轿车，发出沉闷的喇叭声。路两旁是比小城高得多的楼房，虽然大多灰扑扑的，但百货大楼巨大的招牌、副食品商店熙攘的人群，无不彰显着省会的繁华。空气中飘荡着油炸糕点的甜香、汽车尾气的微呛，还有一股属于大城市的、躁动不安的活力。
我无心欣赏这八十年代省城的街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里面那叠厚厚的国库券仿佛有千钧之重，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催促着我前进。
按照模糊的记忆和火车站指示牌的指引，我拐进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街道。街道尽头，一栋灰白色的五层楼建筑矗立着，门口挂着几块牌子，其中一块簇新、锃亮的铜牌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中国工商银行 xx 省分行证券业务部**。
门口冷冷清清，与不远处百货大楼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两个穿着崭新、却明显不太合身藏蓝色制服的门卫，腰杆挺得笔直，站在玻璃门两侧，带着一种初掌新职权的矜持和审视，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走上前。
“同志，请问国库券是在这里交易吗？” 我的声音尽量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切。
其中一个稍高些的门卫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打了补丁的裤子，脚上一双沾满尘土的旧布鞋，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书包——标准的乡下人或者底层小市民形象。门卫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和不耐烦。
“交易所还没正式开门营业！文件刚下来，内部还在学习呢！过几天再来吧！” 他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
过几天？过几天价差就没了！我心头一紧，脸上却堆起诚恳的笑容：“同志，帮帮忙！我是下面县里来的，家里急用钱！听说这里能买卖国库券了？通融一下，我就想问问价！”
“跟你说了还没开始！规定就是规定！听不懂啊？” 另一个门卫也皱起了眉，语气更冲。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熨烫得笔挺的灰色中山装、梳着整齐分头、腋下夹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步履沉稳地从大厅里面走了出来，正好听到我们的对话。他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带着一种长期身处管理岗位的威严。胸前的工牌上写着：**王建国，业务部主任**。
“怎么回事？” 王主任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门卫，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能穿透我那身寒酸的伪装，看到书包里那叠沉重的“纸片子”。
“王主任！” 高个门卫立刻挺直腰板，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这小子非要进去买卖国库券！跟他说了还没开始营业，他就是不听！”
王主任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蹙：“小同志，政策是昨天刚下来的，我们内部还在梳理流程，暂时不对外办理业务。你过几天再来吧。” 他的语气比门卫缓和些，但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隐隐的拒人千里之外。
我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怀疑和轻视。一个穿着破旧、风尘仆仆的乡下小子，背着个鼓鼓囊囊的破书包，开口就要买卖国库券？这场景本身就透着荒谬。在他们看来，我或许是想来占点小便宜，或者根本就是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
信息差！巨大的信息差横亘在这里！他们手握政策却还在按部就班，而我却知道，每一分每一秒，金矿都在悄然流失！
不能再等了！
“王主任！” 我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瞬间压过了门卫还想呵斥的声音。同时，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我一把扯下肩上的旧帆布书包，“哗啦”一声，拉开拉链，将书包口朝下，用力地、毫无保留地，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大厅光洁锃亮的水磨石地面上！
不是钞票。
是一捆捆、一沓沓！用旧报纸、牛皮筋、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国库券
五块的！十块的！二十块的！五十块的！花花绿绿，纸质陈旧，印着庄严的国徽和面额数字。它们如同沉默的金色瀑布，轰然倾泻而出，瞬间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82年的！83年的！不同年份，不同面额，厚厚实实，堆积如山！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门斜射进来，正好落在这座“纸山”上。国徽反射着威严的光泽，面额数字清晰可见。那沉默的、庞大的数量，带着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瞬间击碎了所有的怀疑和轻慢！
整个银行大厅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两个门卫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刚才的不耐烦和轻蔑凝固在脸上，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他们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一个人能拿出这么多国库券！而且是以这种近乎粗暴的方式！
王建国主任脸上的严肃和矜持瞬间崩裂！他夹着公文包的手猛地一颤，公文包差点掉在地上。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小山般的国库券，锐利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瞳孔剧烈地收缩着！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分头下，额角似乎有青筋在隐隐跳动。
大厅里其他几个穿着崭新制服、正在熟悉环境的年轻工作人员，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纸山”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过来，发出低低的惊呼。
“我的天……这么多国库券？”
“这…这得多少钱啊？”
“他…他是干什么的？”
空气死寂。只剩下窗外街道上隐约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以及大厅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我站在那座沉默的“纸山”旁，胸膛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燃烧的火焰，直直地刺向失态的王建国主任。
“王主任！” 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政策文件是《关于开放国库券转让市场试点工作的通知》，财政部，1983年6月28日印发！白纸黑字！允许个人买卖！”
我的手指猛地指向地上那堆刺目的国库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