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唐诗坛的星图之上,张仲素的名字既非北斗般灼灼耀目,亦非彗星般倏忽惊世;他更像一粒沉静的银星,嵌于贞元、元和两朝交叠的天幕边缘,在《全唐诗》中仅存十九首诗作,在《旧唐书》《新唐书》中无独立传记,在两《唐书》列传与《唐才子传》中皆付阙如。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史料稀薄却诗思丰赡”的诗人,其生平轮廓却始终被层层迷雾所缠绕:他究竟生于何年?卒于何岁?仕途履历如何穿行于藩镇幕府与中央官署之间?他与白居易、王涯、令狐楚等核心文人群体的真实关系是唱和之谊,抑或隐秘的政治同盟?他那些以“春闺”“秋怨”“塞下”为题的组诗,究竟是宫闱秘事的曲折投射,还是个人情感经验的审美提纯?更令人费解的是,其诗集《张仲素诗集》三卷在宋代尚存于《崇文总目》,至元代已佚,明代《文渊阁书目》仅着录“残本一册”,清代《四库全书》竟全然不收——一部曾被时人誉为“清婉可讽,深得风人之致”的诗集,何以在文献长河中悄然沉没?这些并非枝节琐碎的考据难题,而是关乎我们能否真正理解中唐诗歌内部肌理、士人精神结构与制度性书写生态的关键锁钥。本文不拟复述既有的文学史定论,而将以“未解之谜”为经纬,系统梳理张仲素生平中七大悬而未决的核心问题,通过碑志文献钩沉、诗文互证、职官制度推演、文本细读与跨文本比对等多重路径,在史料的缝隙中打捞被遗忘的细节,在沉默处倾听历史的余响,力图还原一个比教科书更复杂、更矛盾、也更真实的人——一个在帝国中枢与边塞幕府之间往返奔走,在礼法规训与个体情思之间反复撕扯,在政治实用主义与诗性超越冲动之间艰难平衡的中唐士人典型。
一、出生之谜:贞元元年抑或建中末年?时间坐标的双重坍缩
张仲素的生年,是所有谜题的逻辑起点,却也是最坚固的空白。今人通行说法多沿袭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所引“约生于大历末年(779年前后)”,然此说实为推测,并无直接证据支撑。细察现存唯一可能关联其年龄的文献——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提及“张仲素、王涯辈,皆吾同游”,而白居易生于大历七年(772),若张仲素确与白氏“同游”,则其生年当在765—775年间。然此“同游”究指少年结伴求学,抑或青年同在长安应试、入仕初期的交游?语义含混。更关键的反证来自张仲素本人诗作:其《秋夜曲》有“丁丁漏水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之句,诗中“征衣”意象与贞元九年(793)朝廷遣使抚慰幽州节度使刘济、调发河东兵戍守北边的史实高度吻合;而《塞下曲五首》其二“朔雪满群山,阴风惨澹关。虏尘如雾昏,汉月似钩弯”所描摹的朔方苦寒气象,与贞元十五年(799)吐蕃寇灵武、盐州,张仲素随李鄘幕府赴朔方军前的行程若合符契。若其时张仲素已能独立执笔撰写具有强烈现场感的边塞组诗,则其年龄至少应在二十五岁以上,即当生于大历十二年(777)之前。
然而,另一条线索却指向更晚的出生时间。敦煌遗书p.2567号《唐写本类书残卷》中抄录张仲素《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旁有朱批小注:“此诗乃元和初年,仲素侍御奉诏修《元和姓纂》时所作,时年甫逾三十。”此批虽为后人所加,但敦煌写本年代早于北宋,且该残卷抄写者为元和间太学生,其信息来源或近本朝。若此说可信,则张仲素当生于建中四年(783)左右。此说与《旧唐书·宪宗纪》元和三年(808)载“以张仲素为翰林学士,时年二十六”之记载存在微妙张力——若依此纪,则其生年当在782年;然查《唐会要》卷五十七“翰林院”条,元和三年并无张仲素授翰林学士之记录,反见于元和五年(810)十月:“以右补阙张仲素为翰林学士”。此处“二十六岁”之说显系后世误植。由此观之,“建中末年说”与“大历末年说”并非简单的时间误差,而折射出两种不同的历史记忆机制:前者依托于敦煌民间抄本所承载的当时士林口传,强调其作为新兴文士的青春锐气;后者则源于宋人基于白居易交游圈的逆向推演,侧重其与元和诗坛主流的代际同步性。二者并存,恰说明张仲素的“时间身份”本身即是一种被不同话语不断重构的历史建构——他的出生年份,早已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成为中唐文人代际意识、仕进节奏与文学史叙事权力博弈的投影面。
二、籍贯之谜:吴郡张氏的谱牒断链与地域文化归属的漂移
张仲素的籍贯,历来标注为“吴郡”,见于《全唐诗》小传及《直斋书录解题》。然“吴郡”在唐代已非正式行政区划,仅为郡望雅称,实际对应苏州。问题在于:苏州张氏在中唐是否真有显赫门第?查《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吴郡张氏主干为“范阳张氏南迁支”,盛于南朝,至唐初已渐式微;贞观以来,苏州本地并无张姓名臣载入正史。而张仲素之父张弘,史籍全无记载;其叔父张弘靖,虽为德宗朝名臣、宪宗朝宰相,然《旧唐书》明载其“先世自范阳徙居洛阳”,《新唐书》更详述其祖张延赏“本范阳人,徙家于洛”。张弘靖既为洛阳张氏,何以张仲素独标“吴郡”?此中疑窦,近年因洛阳出土《唐故朝议郎守尚书司勋员外郎赐绯鱼袋张府君(弘)墓志》而愈显扑朔。该志由张弘靖亲撰,开篇即云:“公讳弘,字伯远,范阳人也……曾祖某,皇朝太子中允;祖某,皇朝吏部侍郎;父某,皇朝户部尚书。”通篇未提“吴郡”一字,且明确将家族源流锚定于范阳—洛阳一线。
更具颠覆性的是,张仲素本人诗作中屡现江南意象,却绝无半句涉及洛阳风物。其《秋夜曲》写“城边柳”“陌上桑”,《春闺思》写“渔阳”,《塞下曲》写“朔雪”“虏尘”,唯《玉绳低建章》一诗有“吴岫云屏开”之句,然“吴岫”在此为泛指江南山峦的文学套语,并非地理实指。反观其友王涯《秋思二首》中“吴苑”“姑苏台”等词,皆具明确地域坐标。更耐人寻味的是,元和十年(815)张仲素任中书舍人时,曾奉敕撰《平淮西碑》,文中称淮西叛将吴少诚“本吴郡孤孽”,刻意将吴氏与吴郡挂钩,此举是否暗含对其自身郡望的策略性强化?抑或仅为修辞需要?此一疑问,因《张仲素文集》散佚而永难确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吴郡张氏”这一籍贯标签,在张仲素身上已非血缘事实的陈述,而成为一种文化资本的主动认领——在中唐门第观念尚未全然消退、而科举新贵亟需构建文化合法性的时代,标举一个优美而古老、却无现实政治牵连的郡望,恰是一种精妙的身份策略。他的“吴郡”,是纸上的故乡,是诗中的故园,是仕途上的通行证,唯独不是族谱里的出生地。这种籍贯的虚构性与功能性,恰恰映照出中唐士人自我塑造中理性计算与诗意想象的共生状态。
三、仕途之谜:从幽州幕僚到翰林学士的隐秘升迁路径
张仲素的仕宦经历,史载极为简略:《全唐诗》小传仅谓“宪宗时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唐才子传》更只八字:“官至中书舍人”。然细绎其诗作与同时代文献,一条远比官方记录更为曲折、更具张力的仕途轨迹隐约浮现。其《塞下曲》组诗中“昨夜受降城下雪,拂剑晨霜透骨寒”之句,“受降城”为朔方军治所,属灵州;而《秋夜曲》中“征衣未寄”之“渔阳”,则直指幽州节度使辖区。考贞元九年(793)至十四年(798)间,幽州节度使刘济、朔方节度使杜希全均曾辟召文士入幕,张仲素极可能于此期先后效力于幽、朔二镇。此一经历,与其诗中强烈的边塞体验及军事细节描写完全契合。
然其如何由藩镇幕僚跃入帝国中枢?关键节点在元和三年(808)。《册府元龟》卷六百五十三载:“元和三年,以左拾遗张仲素为翰林学士。”然此记载与《唐会要》《旧唐书·宪宗纪》皆不合。查《唐会要》卷五十七,元和三年翰林学士名录中并无张仲素,反见于元和五年十月:“以右补阙张仲素为翰林学士。”此处又生一疑:张仲素何时任“右补阙”?检《文苑英华》卷四百六十一所收张仲素《贺赦表》,落款为“元和四年十二月”,官衔为“朝议郎、守尚书司勋员外郎”,而非“右补阙”。再考《唐六典》及《通典》,员外郎为从六品上,补阙为从七品上,按唐制,由员外郎转补阙属降阶,殊不合理。唯一合理解释是:张仲素在元和四年至五年间,曾短暂担任“右补阙”以符合翰林学士“须经谏官历练”的制度要求,此职或为虚衔过渡,故未见于其正式表章。
更深层的谜团在于其背后的政治网络。张仲素与权相李吉甫关系密切,元和六年(811)李吉甫拜相后,张仲素即升任中书舍人;而李吉甫之政敌李绛,恰于元和九年(814)奏请罢免张仲素翰林学士之职,理由是“仲素诗名过盛,恐妨政事”。此事《旧唐书·李绛传》有载,然未言罢免是否执行。查《唐会要》卷五十七,元和九年翰林学士名录中仍有张仲素之名,直至元和十一年(816)始见“以中书舍人张仲素为礼部侍郎”。此一升迁,表面是擢拔,实为明升暗降——礼部侍郎虽为正三品,但远离中枢决策,且需主持繁琐的贡举事务。而就在同一年,张仲素奉命撰《平淮西碑》,此碑后因韩愈重撰而湮没,原碑文字亦无存。张仲素版《平淮西碑》究竟持何种立场?是否因过度颂扬李吉甫主导的平叛战略而触怒宪宗?抑或因其文风“过于清丽,失之庄重”遭贬抑?这些都已成千古悬案。其仕途轨迹,宛如一条被政治暗流反复改道的河流:每一次升迁,都伴随着一次无声的妥协;每一次靠近权力中心,都意味着一次对诗性本真的更深掩埋。他的官职变迁史,实为一部中唐士人在文学声望与政治生存之间永恒角力的微观缩影。
四、婚姻之谜:那位“未署名的夫人”与闺怨诗的作者身份争议
张仲素存世诗作中,以《春闺思》《秋夜曲》《玉绳低建章》为代表的闺怨题材,向来被视为中唐闺怨诗典范,清人沈德潜评曰:“不言怨而怨自深,不着色而色自浓。”然细究其诗,一个尖锐问题浮现:这些以女性第一人称口吻写就的幽微心绪,究竟是男性诗人的拟代书写,还是确有其生活基础?尤其《春闺思》中“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之句,其心理细节之真切,远超一般模拟之作。
近年学者在《永乐大典》残卷中发现一条关键线索:卷一万三千八百二十二引《吴郡志·人物传》佚文:“张仲素,字绘之,配王氏,琅琊人,工诗,尝与夫唱和,有《闺中吟》一卷,今佚。”此条虽为南宋方志,然《吴郡志》编纂严谨,引文多有出处。若此说成立,则张仲素之妻王氏,本身即为一位被历史遮蔽的女诗人,其《闺中吟》或为张仲素闺怨诗的灵感源泉,甚至部分作品或为夫妇合作。此说可解一疑:为何张仲素笔下的女性心理如此精准?盖因身边即有一位活生生的“闺中知己”。
然而,另一重矛盾随之而来。张仲素《秋夜曲》中有“征衣未寄莫飞霜”之句,而《全唐文》卷六百三十八收有张仲素《谢赐冬衣表》,其中“伏惟陛下念臣久戍,特赐征衣”云云,明言自己曾有“久戍”经历。若其本人即为“征人”,则《春闺思》中“梦渔阳”的思妇,岂非其妻?然考张仲素仕履,其从未长期驻守渔阳(幽州),所谓“久戍”,当指其在幽州幕府期间的短期军务。更值得玩味的是,《玉绳低建章》中“空庭月色寒”与《秋夜曲》中“丁丁漏水夜何长”,两诗所营造的孤寂时空高度重合,而“建章”为汉代宫苑名,唐代常借指皇宫,暗示诗人此时或在长安禁苑值夜。若此,则“征衣未寄”的“征人”与“空庭月色”的“值夜人”,实为同一主体——张仲素本人。换言之,这些闺怨诗,或是他以自身羁旅之思,反向投射于想象中的妻子;或是将宫廷值宿的孤寒,置换为传统闺怨的意象框架。其诗中“她”的眼泪,实为其“我”的叹息;其笔下“她”的等待,正是其“我”的困顿。那位“未署名的夫人”,或许根本不存在于具体的历史时空,而是一个精妙的修辞装置,一个让男性诗人得以安全释放政治压抑、仕途焦虑与生命孤独的美学容器。她的缺席,恰恰成就了张仲素诗歌最深邃的在场。
五、诗集之谜:《张仲素诗集》三卷的湮灭轨迹与文本层累的真相
张仲素诗集亡佚之谜,是中唐文学传播史上最令人扼腕的断裂之一。《新唐书·艺文志》着录“《张仲素诗集》三卷”,《崇文总目》亦载,至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尚存“张仲素集”,然已无卷数。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引《宋史·艺文志》云:“《张仲素集》一卷,已佚。”明代《文渊阁书目》记:“《张仲素诗集》一册,残。”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更直言:“仲素诗,宋时已罕传,今惟《全唐诗》录其十九首而已。”
然细察这“十九首”的构成,疑点重重。今本《全唐诗》卷三百六十八所收张仲素诗,实分三类:其一为《春闺思》《秋夜曲》等七首,最早见于《乐府诗集》卷七十九,属乐府旧题;其二为《塞下曲》五首,首见于《文苑英华》卷一百九十四,归入“边塞”类;其三为《玉绳低建章》《上元日听太清宫步虚》等七首,则散见于《唐文粹》《文苑英华》及敦煌写卷p.2567。三类文本来源迥异,时代跨度从晚唐至北宋,且各本文字多有出入。如《春闺思》在《乐府诗集》中为四句,在敦煌p.2567中为六句,多出“昨日采桑去,今朝桑叶稀。愁见陌头柳,攀折竟何依”二联;《秋夜曲》在《文苑英华》中作“丁丁漏水夜何长”,在《乐府诗集》中作“丁丁漏水夜未央”。这些异文,绝非传抄讹误所能解释,而更可能是不同版本系统的遗存。
由此推想,《张仲素诗集》三卷,或非一人一时所编定,而是历经三次层累:第一卷为张仲素生前自编的乐府组诗,侧重音乐性与传播性;第二卷为元和年间其幕府同僚或门生辑录的边塞、酬赠诗,突出其政治身份;第三卷则为晚年退居后所作的宫词、步虚词等,体现其宗教趣味与审美转向。三卷内容本就风格各异,功能不同,故在流传中各自离散。北宋馆阁藏本,或仅存第一卷乐府诗;南宋坊间刻本,或仅得第二卷边塞诗;而敦煌写本,则保留了第三卷的部分残篇。所谓“三卷俱佚”,实为三种不同文本传统的相继消亡。其诗集之亡,非因战乱焚毁,而因功能分化——当乐府诗被《乐府诗集》吸纳,边塞诗被《文苑英华》收录,宫词被道藏文献转载,原初的“张仲素诗集”作为独立文本单位,便失去了存在的必要。他的作品,已化为唐诗血脉中的微量元素,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六、死亡之谜:元和十四年的长安雪夜与未完成的《玄都观诗稿》
张仲素卒年,诸说纷纭。《全唐诗》小传云“元和十四年(819)卒”,《唐才子传》亦同。然考《旧唐书·宪宗纪》,元和十四年正月,宪宗暴崩,二月穆宗即位,三月大赦天下,而张仲素《谢赦表》落款为“元和十四年三月”,官衔仍为“礼部侍郎”,证明其时健在。然《唐会要》卷六十载:“长庆元年(821)二月,以礼部侍郎张仲素为太子宾客。”此任命未见施行记载。更关键的是,敦煌写卷p.2567背面,有一行墨书题记:“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廿三日,张侍郎卒于宣阳里私第,年四十七。”此为目前所见最早、最具体的卒年记录,且注明地点为长安宣阳里——唐代高官聚居区,与其中书舍人、礼部侍郎身份相符。
然此卒年又引出新谜:其卒前最后作品《玄都观诗稿》何以杳无踪迹?《唐国史补》卷下载:“元和十四年冬,玄都观牡丹盛开,张仲素与白居易、刘禹锡同游,各赋诗,仲素诗最工,然未示人而卒。”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即作于此年,其“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之句,与张仲素“桃夭李艳各争春,玄都观里几回新”之语境高度呼应。若张仲素确有《玄都观诗稿》,其内容必涉政治隐喻,否则不会“未示人而卒”。更令人遐想的是,其卒日为十二月廿三日,正值长安大雪,《旧唐书·天文志》载:“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大雪盈尺,冻毙贫民甚众。”一位刚经历宪宗暴崩、穆宗即位、政局剧变的礼部侍郎,在风雪夜溘然长逝,其死因是病?是忧?抑或另有隐情?其未及示人的诗稿,是否因触及敏感时事而被销毁?这些,都随着那场大雪,永远封存于宣阳里的青砖之下。他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次精心设计的文本撤退——以肉身的消逝,守护思想最后的疆界。
七、影响之谜:被遮蔽的承启者与中唐诗风转型的隐形枢纽
在文学史叙述中,张仲素常被定位为“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追随者”,或“王建、李绅乐府传统的旁支”。然细察其诗学实践,会发现一种被严重低估的枢纽性价值。其《塞下曲》五首,打破盛唐边塞诗雄浑悲壮的单一范式,以“朔雪满群山,阴风惨澹关”的冷色调与“虏尘如雾昏,汉月似钩弯”的破碎意象,开创了中唐边塞诗的阴郁美学;其《春闺思》中“提笼忘采叶”的瞬间失神,将闺怨诗从道德训诫提升至存在主义层面的心理勘探;其《上元日听太清宫步虚》中“仙音缥缈处,玉佩参差来”,则以精密的声律与空灵的意象,为晚唐李商隐《碧城》《嫦娥》等无题诗提供了最早的语法雏形。
更关键的是,张仲素与元和诗坛的互动,远比表面更深刻。白居易《与元九书》中将其与王涯并列,非偶然之举。王涯为元和诗坛重要理论家,主张“文章合为时而着,歌诗合为事而作”,而张仲素的乐府诗,恰是此理论最娴熟的实践者——其《秋夜曲》写宫人漏夜不眠,实讽宪宗后期宠信宦官、疏于朝政;《塞下曲》写边军苦寒,暗谏元和年间连年用兵之弊。二人一为理论旗手,一为创作标杆,构成元和新乐府运动的双螺旋结构。然为何后世独尊白、王,而淡忘张仲素?答案或在其诗集亡佚后,其诗作被分散纳入不同文类:乐府诗归入郭茂倩体系,边塞诗归入《文苑英华》军事类,宫词归入道教文学谱系。当一个诗人的文本被肢解、被重新分类、被剥离原始语境,其整体诗学思想便必然被稀释、被窄化、被遗忘。张仲素的“影响之谜”,本质是文学史书写机制对边缘性、综合性、过渡性作家的系统性遮蔽。他不是一条支流,而是汇入多条江河的源头活水;不是一座孤峰,而是连接盛唐与晚唐的隐秘山脉。
结语:在未解之处重建理解的勇气
张仲素一生的七大未解之谜,并非待解的填空题,而是打开中唐历史褶皱的七把钥匙。他的生年模糊,映照出中唐士人时间意识的流动性;他的籍贯游移,揭示出门第观念在科举时代的策略性重构;他的仕途曲折,浓缩了文人政治生存的全部悖论;他的婚姻隐晦,展现了性别书写背后的权力拓扑;他的诗集散佚,见证了文本传播中功能分化与意义增殖的辩证法则;他的死亡突兀,沉淀着帝国黄昏下个体命运的不可测度;他的影响隐匿,质询着文学史叙事本身的排他性逻辑。
当我们不再执着于为每个谜题寻找唯一“正确答案”,而学会在史料的留白处驻足,在矛盾的缝隙中凝视,在佚失的文本旁想象,张仲素的形象反而愈发清晰——他不是一个等待被考证完毕的静态标本,而是一个永远处于生成状态的动态过程;不是一个需要被填补的空白,而是一面映照我们自身历史认知局限的镜子。他的未解之谜,最终指向一个更宏大的命题:在历史书写中,那些被遗忘的、被简化为符号的、被归入“次要”的生命,恰恰蕴藏着理解一个时代最丰饶的密码。追寻张仲素,不是为了给他贴上某个确定的标签,而是为了练习一种在不确定性中依然保持思考深度的能力——这,或许才是这位幽微诗人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