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白炽灯泡悬在城市上空，炙烤着每一寸土地。
创世纪集团的底层咖啡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将足以融化柏油路的热浪彻底隔绝，室内冷气开得极足，空气里飘散着咖啡豆的醇香与黄油烘焙的甜腻气息。
这里是对外开放的区域，但因为地处cbd核心，又是创世纪集团的地盘，工作日下午能安然坐在这里的，大多是附近写字楼里衣着光鲜的金领，或是前来拜访洽谈，需要一个体面场所稍作等待的合作伙伴。每个人都压低了声音，交谈的内容离不开项目、数据和市场，连瓷杯与杯碟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克制而高效。
孙晓蝶选了一个离吧台最近的位置，面朝大厅。她今天按照赵凤阳的“建议”，穿了一条新买的淡紫色棉质长裙。V字领口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锁骨，柔软的布料贴着她单薄的身体，让她看起来像一株需要依附才能生长的菟丝花。
一头海藻般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刻意留了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随着她不安的呼吸微微颤动。她没有化妆，一张脸干净得近乎于一种病态的苍白，越发显得那双总是湿漉漉的眼睛大而无辜，像一只随时会受惊逃跑的林间小鹿。
她面前放着一杯只喝了一口的柠檬水，水珠沿着冰冷的杯壁滑落，在深色的桌面上洇开一小滩水迹。旁边摊开着一本加缪的文集，书页崭新还带着油墨的气息。这是赵凤阳为她准备的道具，据说能彰显一种“不落俗套的文艺气质”。
但她的视线根本无法聚焦在那些探讨存在与荒诞的文字上。每一个铅字都在她眼前扭曲跳动，她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目光越过书页，透过光洁的玻璃窗，紧张地盯着大厦外那个缓缓旋转的大门。
赵凤阳给她的资料里写得清清楚楚，沈砚舟整个暑假都在创世纪集团项目部实习，每天下午两点左右，他会雷打不动地买一杯冰美式然后上楼。这短短的几分钟，是她必须把握的机会。
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七分。
她已经在这里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坐了快一个小时。手心里的冷汗濡湿了薄薄的书页，那本昂贵的精装版《局外人》被她紧张的手指捏得起了细微的皱褶。
赵凤阳冰冷的话语还在她耳边回响，与窗外明亮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你叫他砚舟，你们是平辈的表姐弟。拿出你那副天生的可怜样子，让他觉得你这个从东南亚回来的表姐，在南城孤单寂寞。男人，尤其是沈砚舟那种年轻气盛、自以为是的男人最吃这一套。”
“记住，你要柔弱，但不能卑微。你要让他产生保护你的欲望，而不是同情你。”
砚舟……
孙晓蝶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阵苦涩。
半年前的沈家家宴，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那时赵凤阳刚刚带着她回到南城，以“孀居的归国女华侨”和“沈家远房亲戚”的身份，拜访沈家老宅。她像个透明人一样跟在赵凤阳身后，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沈砚舟的出现，仿佛将整个场合都浸入了不真实的滤镜。他顶着一头如月华流泻的银灰发丝，每一缕都透着不羁的精致。剪裁精良的西装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而左耳上那枚单颗钻石耳钉，恰似夜空中唯一的星辰，在他完美的侧颜边无声闪耀。
他静立在那里，整个人像一团跳动的火焰，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俊美，让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耀眼夺目，令人心折。他不情不愿地跟各位长辈打招呼，轮到她们时，他只是很敷衍地朝着赵凤阳喊了一声“表姑”，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走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场慈善晚宴上。他依旧是人群的焦点。而她，依然是赵凤阳身边那个沉默的点缀。他们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遥遥相望过一眼，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点头。
她对他所有的印象，都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富家少爷。明亮耀眼，但与她无关。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轨迹，会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与他强行交汇。
两点零五分。
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旋转门那边。
银灰色的短发泛着冷调的光泽，一件简单的黑色涂鸦t恤，勾勒出少年人颀长挺拔的身型，下身是一条时下流行的宽松工装裤，脚上是一双限量版的球鞋。他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举着手机放在耳边，似乎在跟谁通着电话，眉头微蹙，俊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
是沈砚舟。
孙晓蝶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鸣声。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那点刺痛让她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像一个即将登台的演员，在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剧本。
时机。赵凤阳说成败的关键就在于时机是否完美。
沈砚舟挂了电话，大步流星地走到吧台前，将手机往台面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胳膊支在台面上，对里面的咖啡师言简意赅地开口。
“一杯冰美式，双份浓缩，带走。”
他的声音很有朝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因为那不耐烦的语气而显得有些冷淡疏离。
咖啡师显然认识他，立刻开始操作起来。
孙晓蝶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裙摆，布料被她捏成了一团死结。
机会来了，就是现在！
她计算着距离和角度，抱着那本无辜的《局外人》猛地站起身。
因为“过于急切”和“紧张”，她的膝盖“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厚重的实木桌角上。
“啊……”她配合着发出一声极轻的，混合着痛苦与惊慌的呼声，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顺着惯性直直地往前扑倒。
她手中的书和桌上那杯冰凉的柠檬水，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一般一起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