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们真的只是一帮素不相识的亡命之徒而已，他们的心中原本都只有绝望 都只有孤注一掷的麻木，可到了现在，在他们一同经历生死之后，这些原本毫无联系的人，他们的心早就连在一起了。
而东方志也一样，昨天晚上，那些拼死护住他的人们，他又岂能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们想要东方志多活几天，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也许也是因为他们在感谢东方志，感谢他的指引，原本以他们的实力，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将这一山的土匪尽数杀光的，他们愿意这个聪明有前途的孩子能多活哪怕一天都好。
可到了现在，东方志心中反而开始万分后悔，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计划周全，为什么不干脆真的和大家一起和土匪同归于尽？为什么非要计划周全的让大家拼完命了，还有好多人活了下来？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亲眼看着同伴死去，而自己却还活着，究竟是怎样的痛苦？这样的痛苦，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信心，足以让一个本来已经毫无顾虑的人，重新从心中滋长起恐惧，并不是恐惧自己的死亡，而是恐惧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还会再一遍遍的看见同伴的牺牲。
在场活下来的人们，每个人也许都是心中这样想着的，如今看来，东方志周全的计划，反而才真的让他们掉入痛苦的地狱。
东方志无力的闭上眼睛，眼泪不停流下，他之前确实和所有人一样，早已被痛苦折磨的无比麻木，但原本已经没有任何害怕的心，在真正又见识了一轮牺牲以后，又重新变得无比痛苦，他终归还是个孩子，他的心原本不能承受那么多的，他甚至有些恨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上来替他撞开土匪，让他继续活了下来，殊不知原来活着的，才是最痛苦的。
东方志崩溃了，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先是父母，而自己本来都麻木了，老天却又让他遇到这样可爱又可怜的一群人，然后，重新让他看见一场死亡，他真的有些承受不住了，他很聪明，但他真的太过聪明。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东方志的抽泣断断续续的向外蔓延。
天空越来越明亮，所有人尽管同样痛苦，却仍旧是静静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志睁开模糊的双眼，看向众人，却发现，他们仿佛从未动过，仍旧是静静的笑着，看着他。
东方志躺不下去了，轻轻叹口气，他竟然缓缓坐起，擦干眼泪，他转转头，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尸体们杂乱的躺在地上，其实这些山上的土匪们的穿着与山下的百姓们并无多少差别的，但东方志还是清楚的认出了每个自己人，因为山下的百姓们，即使最高大的汉子，也要比这里最矮小的土匪要瘦小的多，并且，东方志甚至能看见，死去百姓的脸上，却都是带着满足的笑容，这些都足以让东方志认出他们。
东方志的目光，一个一个的扫过牺牲了的人，慢慢的，他的脸上，竟然也露出笑容，仿佛他真的痴傻了一般，可他其没有傻，他其实还是很正常。
东方志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然后，他竟然也和这些人一样，笑着开口道：走吧，去下一座山，杀下一座山的匪。
所有人都笑着，竟然没有任何异议，他们只是轻轻拉起东方志，真的就这样笑着，拿起武器，没有受伤的搀扶着受伤了的，往下一座山走去。
东方志不是傻了，他只是有些着急，有些害怕。
他着急和害怕的，都是这些死去的人，会在下面等的着急，他害怕这些人会不等他们就走了。
东方志在见识过无数的牺牲之后，确实有过逃跑的念头，但他躺在地上一会儿，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逃？往哪里逃？往宣州？往凉城？每个要逃跑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可东方志却看不到他们是否真的逃掉了，反正他亲眼看见的是，自己和父母一样往那边逃，现在却只剩下他一人。
包治告诉过他，似乎有一条路能真的逃到那边去，可他会去吗？这里的人们会去吗？
东方志心中还是有些疑惑，于是他果然问了出来，他开口道：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问你们啊！假如真的能有一条路能逃到凉城那边，你们会去吗？
问题出来，却只剩下一片沉默，众人只是无言的走着，仿佛没有听见东方志的问题一样。
东方志倒是不着急他们的答案，因为他知道，下一座山还很远呢。
众人沉默的走着，又或者是在思考。
走出一大段路，身后，才终于有人开口了，只不过他却没有说答案，而是用沙哑的声音开口讲述起来：我一家原本有四口人，我老娘，我老婆，我还有一个儿子，可后来，我老娘被土匪抹了脖子，老婆在我不在家时，被土匪强奸，然后她自尽了，至于儿子，在我们饿了好几天之后，我悄悄摸出废墟去寻找食物，可没想到，回来时，却发现儿子已经被砍下所有手脚，横死街头……我想来想去，想明白了，他还小，肚子饿了，我又不在家，他饿得受不了，便只能悄悄爬出废墟，结果被土匪发现了……
东方志听着这个沙哑的声音的讲述，心中如遭雷击。
这时，左边的一个瘦小男人也开口了：我年纪轻，没有老婆孩子，家里只有爹娘，被土匪烧毁了房子之后，我们三人也是一直躲在废墟里，爹娘年纪都大了，加上被土匪欺负着，一连几天没有吃东西，于是，我只好铤而走险，让他们两人不要出来，我便去寻找食物，可没想到，回来时，却发现他们躲藏的废墟已经被人掀翻，我拼命冲上去，却发现，我老爹老娘身上没有少一个零件，可是……我老爹老娘的头、手脚，都被砍下，然后，土匪把我老爹的头，装在了我老娘的脖子上，又把我老娘的头安在了我老爹的脖子上，而他们两人的四肢，也被他们打乱，玩笑一般胡乱组装了起来，腿装在胳膊的位置，胳膊装在腿的位置，好似儿童玩闹一般……
东方志低下头，仿佛已经亲眼看见那副惨状，他甚至已经不敢再听下去，这些话语仿佛细针一样刺入他的心。
紧接着，每个人都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起土匪们是如何残害他们的家人，是如何践踏一条条性命，没有最惨烈，只有更惨烈，相对而言，如果有谁的家人，是被一击致命，反而都已经是足以炫耀的事了，至少他们能走的痛快一点。
而这些话，并不是东方志所问的问题的答案，可这些答非所问的话，反而才真的是最好的答案。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这些永远都说不完，并且也许还在发生着的痛苦，此刻搀扶着东方志的阿顺，却是在他的耳边冷冷的开口问道：阿志，你说，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什么活着？
东方志回答不出来，于是就静静的等待他的答案。
阿顺于是开口道：我从前不懂，可在自己的亲人真正死在自己面前时，我才终于明白，人活着的意义，不在自己，人永远都是为别的人，别的事而活的，人一生下来，一辈子，便是为了寻找到那个真的能让自己付出性命的人或事，每个人都有一个或者好多个，并且，每个人都能找到的，一但寻找到了，那便会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人宁可自己失去生命，也绝不会让这件事或者这个人死去的，否则，人活在世上，便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活着的念头。
而此刻在这里的人，全部都已经是失去了这样东西的人。
我们都是一些普通人，没有什么高大的理想或者追求，对我们来说，家人孩子，便已经是我们已经寻找到了的了，最重要的人，可现在，我们都已经将他们失去了，并且，一个不剩，于是，我们这些人的生命，也便没有意义了。
我们并不是那些伟大的人物，拥有伟大的理想，我们拥有的，都只是一些微小的事物，我们唯一和那些伟大的人相同的，就是，我们也愿意用生命去扞卫这些在我们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一但我们不小心，将这些东西失去了，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觉得生命不再有意义！
如果真的能有一条路，能让我们活着走出去，我们也不会去的，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每个人都不能失去的东西，即使能苟活于世，也只能向行尸走肉一样，永远怀着愧疚与痛苦。
若他们只是十分正常的被老天爷夺走了生命，我们反而只剩下无可奈何，我们确实奈何不了天地，可他们不是，他们是被这世界上的人毁灭，而且是无比痛苦，无比残忍的被别人摧毁！而我们亲眼目睹这一切，又岂能心安？仇人不是天地，而是就存在于这世界上活生生的其他人，如果是这种情况，那我们要做的，反而很简单了，那就是我们和这些摧毁了我们最爱的人，永远都是不死不休，永远都不能共存于天地，因此，只要他们还活着，我们便永远都不能苟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要和他们拼命，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确实能做的有限，可我们却也不能不做！因为我们本来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东方志听着，想要流泪，却发现自己已经流不出泪了，听着听着，他竟然笑了出来，他笑的眯起眼睛开口道：阿顺，说的这么好，这么有文采，你是不是个秀才啊！
阿顺竟然也轻松的笑了起来，他竟然开口道：你别说，我从小到大，周围的邻居真的一直说我很会说话，很有文采的！若不是家里贫困，忙着干活，我真的会去读书考秀才的！
东方志还是笑着，他竟然转身对着众人开口道：你们听懂他的话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道：他第一次叫我们这些人的时候，可没有说的这么好听！他只是说破罐子破摔，与其等死，不如去找死呢！
众人哈哈大笑，又一人开口道：想必阿顺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们自然都是要死的鬼了，这样倒也对！
众人哈哈大笑着，所有人却都没有要去找死的恐惧，反而尽是洒脱轻松，仿佛他们是组团去郊游一般。
东方志也和众人一样哈哈大笑着，此刻，他只觉得妙！妙不可言！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和阿顺所说的一样，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东西便不会苟活，仍然会有人选择怀着愧疚继续活下去的，可妙的是，此刻在这里的这些人，却全都是阿顺所说的一种人，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知音，这难道不妙吗？这个世界又是如何的巧合，会被这样一模一样的人们聚集在一起？
等等，其实原本也可以说，他们就是因为都是这样的人，才会一起聚集在这里吧，不是同一种人的，早就被筛选出去了呀！哪里有什么巧合？分明就是原本就该如此啊！
东方志脑海中不断闪出有趣的想法，他不禁也开心的拍起手来。
谁能想到，这些亡命之徒，原本已经是一片麻木的人才对，可他们居然在最后的时刻，还能突然有如此的好心情，仿佛之前所经历的痛苦都骤然消失了一样，也许每个人真的到了要死的时刻，所有的一切真的都能淡然了吧！如果是快乐被淡然了，还有些可惜，可滔天的痛苦也被淡然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救赎，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那他们不笑，还等什么？
于是，笑声几乎惊动整个天地。
这些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任何恐惧的人们，就这样朝着下一座山走去，朝着下一场战斗走去，这一次，他们没有任何计划，因为他们明白，他们只剩下这五六十人，甚至还大多数都是受伤的人，再怎么去计划都一样了，就是一人换一个，也都是很赚的买卖了。
他们无处可逃，也心再去逃，他们的力量很微小，微小到他们即使拼尽全力，全部死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所做过的事，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了任何亲人，没有了任何牵挂，也没有了任何牵挂他们的人，就这样死了，也没有几个人会知道，好在，他们本来也不是很在乎。
浩浩荡荡的到了下一座山，浩浩荡荡的沿着小路上去，即使这样声势浩大，这座山上的土匪甚至都没有察觉，他们就这样很轻松的到了土匪的营寨跟前，在他们即使这样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犹豫的冲了上去。
只不过，原本已经确定好要死的众人，却还是无奈的遇到了一场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