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她现在内心深处,竟隐隐开始对自己这个“儿子”,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惧怕——
这份洞察人心、操控局面的手段,这份恩威并施、刚柔并济的城府,
当真……不似寻常少年,更不似她印象中那个仁孝温厚的皇帝!
他此刻将这孩子送来,是怕她万念俱灰之下寻了短见,会影响到他皇位的稳固与名声呢?
还是……当真见她深宫孤苦,无依无靠,心生怜悯,想为她寻个精神寄托,聊慰残生?
她伸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张宏怀中接过了那个柔软而温暖的小小身体,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皇帝今夜……闹出如此大的动静,究竟……所为何来?总不至于是专程来给本宫送个孩子吧?”
朱翊钧迎上她探究的目光,语气依旧恭谨:“回母后,孩儿今夜前来,确系没有别的事,
首要便是想解开母亲的心结,弥合我们母子之间的隔阂。”
“不过,”他话锋一转,顺势说道,“既然来了,孩儿正好想起一事。
明日御宣治门,循例封赏,原先拟定的旨意,出了些纰漏,不得已需要重新拟旨。”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母亲您,加印用宝了。”
陈太后闻言,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你要罢免高拱?”
她自然清楚自己与高拱的“合作”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有她这位正宫太后的支持,高拱才能在内廷外朝如此肆无忌惮,压制得皇帝几乎喘不过气。
这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皇帝就迫不及待地夜闯慈庆宫,恐怕,最终的目的就在于此!
然而,朱翊钧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元辅总归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于国朝也确实厥功甚伟。
孩儿……岂会行那兔死狗烹、罢黜功臣之事?”
他微微停顿,语气变得幽深难测,仿佛蕴含着无尽的风雷:
“朕,是要……好好地封赏他。
必定要让他……名载史册,‘风光’无限。”
陈太后心中讶异,却也没有心思再去细问深究。
经过这一夜的惊心动魄,她对朝堂这些争权夺利的戏码,已然感到彻底的厌倦与疲惫。
她随意地点了点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既如此……旨意何在?拿过来吧,本宫加印便是。”
这便是同意在罢黜(或所谓“封赏”)高拱的旨意上,加盖太后印玺了。
朱翊钧站在原地,并未立刻命人呈上旨意。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语气平静无波:“不必再劳烦母亲亲自翻阅用印了……以免累着凤体。
孩儿……已让人去取用印玺了。”
陈太后抱着孩子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即彻底默然。
原来……连她最后这点象征性的权力和程序,皇帝都已直接“代劳”了。
她这个太后,从今夜起,已然彻底成了一个被供奉起来的、华丽的傀儡。
二人相对无言,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唯有婴儿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
良久,朱翊钧才再次躬身,恭谨告退:“若母亲没有其他吩咐,孩儿……就先告退了。母亲早些安歇。”
陈太后只低头轻轻摇晃着怀中的朱尧姬,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已沉浸其中,对皇帝的话,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等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她才缓缓抬起头,
扫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殿门方向,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充满自嘲意味的弧度。
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蓦然从她眼角滑落。
起初只是无声的流泪,渐渐地,变成了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朱翊钧并未立刻远离,他站在殿门外,微微偏着头,凝神细听着殿内传来的、丝丝缕缕、压抑不住的哭声。
听到这哭声,他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才算真正落了地。
哭了就好……哭了,就意味着情绪得到了宣泄,心中的郁结有了出口。
这样一来,她一时半会儿,应该就不会再轻易生出那寻短见的绝望念头了。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深吸了一口夜间清冷的空气,开始迈步向外走去。
心中却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今夜这番作态,恐怕……也是他最后一次,在两位母后面前,
如此“淋漓尽致”地扮演一个委屈、冲动、乃至有些“幼稚”的孝子角色了。
如今,张居正已与他达成政治默契。
李太后在惊惶之下,只能更加紧紧地依靠他。
高仪等老臣,视他为可辅佐的明君。
日讲的师傅们,赞他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只待明日,顺利解决高拱之事,重组内阁,将朝政大权牢牢握于手中……
那么,从此以后,他在两宫太后、满朝文武、勋贵宗亲、内廷宦官所有人的眼中,
都将不再是那个需要被“辅佐”、被“呵护”的少年天子。
他将是真正的,一言九鼎,威福自操的——
大明天子!
帝君,就是帝君!
朱希孝默默跟在皇帝身后,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
他忽然看到,皇帝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随即似乎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失仪,便将双手从容地负于身后,安步当车,步履沉稳而洒然。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朱希孝莫名地感觉,就在这一瞬间,皇帝周身的气势似乎陡然一变!
不再有丝毫之前的激动与“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内敛的,却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的威仪!
那姿态气度,不像是一位刚刚历经风波、年仅十岁的少年君主,
倒更像是一位执掌生杀大权、睥睨天下多年的高位者!
朱希孝还在为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疑惑,突然听到走在前面的皇帝开口,语气平淡地吩咐道:
“朱卿,此地……派人仔细打扫干净再走。
莫要留下什么痕迹,惊扰了母后清静。”
朱希孝的思绪戛然而止,立刻收敛心神,躬身沉声应道:“臣,遵旨!” 随即转身下去安排人手。
朱翊钧又对紧随其后的张宏吩咐道:“去,寻两只温顺乖巧的狸奴(猫),明日给母后送来,给她解解闷。
再传话出去,让陈家的女眷,这几日多递牌子进宫来,陪母后说说话。”
张宏连忙应道:“陛下仁孝!奴婢明日一早便去办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