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咏在原地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那抹灵动的淡紫色身影,彻底融入杏林尽头渐起的、如梦似幻的烟霞之中,再寻不见一丝踪迹。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轻轻拂过他的戎装。
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落英交织的芬芳。
周遭的喧闹早已远去,方才马球场上的喝彩、宾客的谈笑。
此刻都显得模糊而遥远,唯有方才那一幕,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
她的眉眼弯弯,盛着清浅而明媚的笑意,像初夏清晨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
她说话时,声音清脆里带着一丝天然的娇糯,却又坦荡得毫不扭捏。
还有那支微松的白玉簪,非但无损她的容光,反为那份天生的明媚添上了一笔不自知的随性灵动……
这一切,仿佛还在眼前,连她裙裾拂过青石板时带起的细微声响,都依稀可闻。
他缓缓抬起紧握的右手,摊开掌心。
一片柔嫩的杏花瓣静静躺在那里。
边缘带着被露水或他掌心温度浸染的微湿,色泽粉白,娇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而旁边,是一枚小小的石子,被他无意识地攥了许久,棱角已被体温熨得温润。
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事,此刻因她一个随性又带着几分促狭的举动,被奇异地联系在了一起,躺在他的掌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耳根处那阵突如其来的热意,仍未完全消退。
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渐平,余波犹在。
心口那股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感,也还残留着清晰的痕迹。
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还在重复着初见时的节奏。
他低下头,目光在花瓣与石子之间流连。
指尖轻轻拂过花瓣柔滑的表面,又触碰了一下石子的坚硬。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望向她身影消失的方向。
嘴角,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已悄然扬起了一个微小的、柔软的弧度。
眼底深处,某种冰封般的沉静被悄然打破,漾开了一泓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暖流。
这位荣姑娘……
与汴京那些传闻中勾勒出的、或是长辈们口中描述的“皇后爱妹”形象,全然不同。
她比传闻更鲜活,比想象更大胆。
也比任何矜持的贵女都更……真实动人。
只是一面,寥寥数语,便已教人见之难忘。
……
自那日杏林偶遇之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拨快了时光的沙漏。
荣飞燕陡然间闲适了下来。
那些曾让她“头疼”的青年才俊画册被束之高阁。
长姐荣春燕也不再拉着她絮絮叨叨地比较各家儿郎的长短。
她只需要待在府中,或是偶尔入宫陪伴姐姐和外甥,安心等着做她的新嫁娘便可。
一切的筹备、礼仪、往来,自有她那永远精力充沛、思虑周详的长姐和表面严肃、实则万事包办的兄长全力操持。
精细到连嫁衣上的一枚珍珠、宴席上的一道点心,都无需她费半点心神。
荣显得知小妹最终选定了狄咏,反应颇有些耐人寻味。
他没有立刻表现出欣喜或反对,而是隔日便以切磋武艺、校验禁军新阵为名,将狄咏请到了禁军校场。
校场之上,烈日当空。
两人皆褪去外袍,只着劲装。
荣显出手便是凌厉的军中搏杀之术,拳风刚猛,腿法刁钻。
招招都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属于兄长的审视与考验。
狄咏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只以狄家枪法演化出的拳脚功夫沉稳应对。
他根基扎实,身形灵动,虽在经验与力道稍逊荣显一筹,却守得严密,偶尔反击亦见锋芒。
一场酣畅淋漓的切磋下来,两人皆是汗透重衣。
狄咏臂膀、肋下结结实实挨了几记,隐隐作痛,荣显胸口也被他的肘击震得气息微滞。
末了,荣显收势站定,深深看了狄咏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将人带个趔趄。
“走,喝酒去!”
不由分说,便将人拉到了樊楼最僻静的雅间。
陈年的佳酿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荣显亲自斟满两大海碗,推到狄咏面前,自己先仰头灌下一碗。
酒过三巡,雅间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
荣显握着酒碗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抬起眼,眼眶周围已泛起明显的红丝,定定地盯住狄咏。
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子雅,你我兄弟,并肩御敌,同袍数载,过命的交情,我不跟你说虚的。”
他重重放下酒碗,发出一声闷响。
“飞燕……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是长姐,和我,在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护着长大的。
她小时候体弱,长姐入了宫,我便背着她满院子走,哄她喝药。
她怕黑,我就整夜守在她房门外……
她不止是荣家的女儿,她是我荣显心尖上的一块肉。”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那股在沙场淬炼出的煞气隐隐透出。
“今日,我把话撂在这儿。你娶她,我祝福。
但若你日后敢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敢让她掉一滴眼泪,敢有半分对不起她的地方……”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荣显,第一个不饶你!
什么同袍之情,什么狄家荣家,老子统统不管。
便是拼上这项上人头、这身官袍爵位,我也定会亲手……剁了你。”
“我说到做到。”
雅间内烛火跳跃,映着荣显泛红却异常坚决的脸。
这番话,重逾泰山,狠戾决绝,不留半分转圜余地。
狄咏一直安静地听着,面上没有惊讶,也没有不悦。
他甚至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在仔细品味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待荣显说完,他才缓缓抬起手,重新为两个空碗斟满酒。
他双手捧起自己面前的那碗酒,举至齐眉,目光平静而郑重地迎上荣显的视线。
“荣兄,你的心,我懂。”
他的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清晰地回荡在雅间内。
“我也有姐姐。
当年家姐出阁那日,我看着那个即将带走她的陌生男子,心中亦曾翻涌过同样的不甘与不舍。
恨不能将他揪到校场,也如今日这般切磋一番,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稍解心头那股闷气。”
他微微向前,将酒碗与荣显面前的碗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兄今日所言,字字句句,子雅铭记肺腑,此生不敢或忘。”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许下诺言。
“我在此立誓,此生必竭尽所能,护飞燕周全,予她喜乐,绝不让她因我受半分委屈。
此心此诺,天地可鉴,兄长可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