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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范争雄脸上现出一丝失落的神色,但随即一闪而过,叹口气道:“也怪我太过心急了,这事干系重大,我来的又突然,是得给你时间好好想想,也好,我也确实说累了,我再运一会功,你再想想罢。只是,唉,如今我这个样子,只怕不知还能等多久了。”

徐炎见范争雄盘膝而坐,紧闭双目一声不吭地运功,但额头上沁出斗大的汗珠,显然所中之毒又开始发作了,加之跟自己说了这半夜的话,只怕错过了疗伤的最好时机,一时心中忧急如焚。突然,他一拍脑门,道:“我真是急糊涂了,怎么把这事忘了?前辈,我记得我爹房中收藏有几颗‘茯苓首乌丸’,乃是世间少有的珍贵补药,于益气补血大有益处,我去给您拿来,也许对您伤势复原有帮助。”

范争雄没有抬眼,轻声道:“‘茯苓首乌丸’?我曾在孙朝宗那里见过,这可是武当派的滋补圣药,所用到的大量珍贵药材采集极是不易,炼制更是繁琐,是以极为稀有,向来被武当派视作看家之宝,就连孙朝宗的‘太极门’,因是武当支脉,这些年又颇为兴旺,才蒙掌门灵虚道长赐了一些。我和他这般交情,也无缘得到,你爹怎么会有?”徐炎道:“我记得好像是他的同科,如今的湖广巡抚何大人几年前送给他的,本来我爹坚辞不受,那位何大人盛情相送,我爹推辞不过就只好收下了,不过这些年一直放在房中,从没有动过。”

范争雄道:“原来如此,那药虽然是固本培元有奇效,但毕竟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何况得来不易,我如今死期将至,就是吃了也不过苟延半日性命,岂不可惜?我知道你心好,还是算了罢。”徐炎道:“哪怕是能延得您一刻性命,也是值得。您等我,我去去就来。”说着不等范争雄再说,转身跑到门边,轻轻地打开门,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什么异常才轻轻地将门带上。

徐炎抬头一望,见此时夜已近中天,夜空中云渐渐散去,月亮开始探出头来,没有一丝风,整个院落里依旧一片寂静。

徐炎借着微微的月光向父亲的房中走去,徐宗禹的卧房在院落的东侧,原来不过是一间旧仓库,徐宗禹命人将其简单打扫收拾后,就用作了自己的卧房,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动过,与徐炎的房间遥遥相对。

徐炎走到院落正中,转头望向正北一间稍大些的堂屋,那里是父亲的书房,是他这么多年来在后衙办公读书的地方,在徐炎的记忆中,这间屋子的灯几乎是夜夜长明。这些年来发生的很多事,父亲的很多作为,让父亲在他心中的形象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已不再是一个好官,至少称不上一个纯粹的好官,但他绝对是一个勤政的官,这一点是不单单徐炎,父亲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的。这不,都已经快三更了,书房里的灯依旧亮着,显然父亲还没有回房去睡,说不定今晚又要在书房里熬一夜了。

徐炎一想,如此一来倒正方便了自己去取药,正要拔步往前走,忽见书房的廊下转出一个人影,徐炎仔细一看是胡班头,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件文扎步履匆匆地向父亲书房中跑去。也许是他太过着急,竟没有看到院中徐炎的身影。他来到书房门前,焦急地敲了敲门,就进去了。徐炎虽然心中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想眼下还是取药要紧,于是继续来到父亲卧房,轻轻打开门进去。药就放在床头书架上的一个小瓷瓶子里,徐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父亲向来也没有将这几枚药当做什么宝贝捂住不放,去年的时候府里的老仆何六叔关节疼痛,父亲还让人给他拿了一颗,何六叔只不过吃了一颗,很快就精神矍铄,大家也因此才相信这几颗不起眼的药丸真是宝贝。

徐炎拿起小瓷瓶,见还剩三颗“茯苓首乌丸”,他看着这小小三粒丸药,心中不禁感慨,这无数名贵药材炼制的丹药,寻常人家就是辛苦一辈子也吃不上一颗,在这些王公显贵手里,怕只像一顿早饭那么寻常。听说如今这位湖广巡抚何大人,跟父亲同为崇祯元年的进士,同样都是从县令干起,可如今他已成为掌管一省的封疆大吏,父亲却还是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难怪那次何巡抚来探望他时,也揶揄父亲说,他当了这么多年官,一点当官的学问都没学懂啊。可是看书上那些古往今来的名臣故事,从来只有那些忠正耿直,出淤泥而不染的人才会受排挤和打压,父亲这些年明明做过很多违背道义甚至是罔顾良知的事情,在他看来甚至已经和那些贪官奸臣是一丘之貉,怎么会是不懂“当官的学问”呢?又为何依旧不受皇帝和那些上官的待见?这就是他这小小年纪想不懂的了。他将药丸倒出一颗在手上,将瓶子封好,又放了回去。

刚走到门边,徐炎停住低头一想,又转了回来,将瓶子连带最后那两颗药丸全部拿了,揣入怀中,这才又轻轻带上房门,急忙往回走去。

当徐炎再次来到院中,转头望向父亲的书房时,见昏黄的烛光映照之下,一个瘦削的人影正在来回不停的踱步,虽只是一个影子,徐炎还是很容易认出那就是父亲。看样子是又遇到什么事了,徐炎心中暗暗思忖,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那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的事,此刻他满心只牵挂着范争雄的安危,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往房中走去。

可刚走了几步,徐炎转念一想,此刻全城都在缉拿范争雄,看胡班头急匆匆的前来,再看父亲现在焦虑的样子,会不会跟范争雄有关?徐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好奇,悄悄地来到书房门前。他想若是别的事也就罢了,若是听到有什么对范争雄不利的消息,他也好早做准备。

徐炎将耳朵凑近门前凝神倾听,只听胡班头的声音道:“大人,公文快马加鞭夤夜送来,言辞又如此严厉,不容质疑,我们,该怎么办?”接着就听父亲停下了焦急的踱步,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办呢?君命如山,只能遵旨而行了。”胡班头道:“可是,年初刚刚征了一次‘辽饷’,很多百姓家里连基本的口粮都快不够了,今年大旱,粮食收成不及往年一半,这几个月,陆续听说有饿死人的。现在又要加征‘剿饷’,只怕会出乱子啊。”然后又听父亲叹道:“这些我岂能不知,只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现在大明是内忧外患,辽东女真虎视眈眈,这两年李自成这帮流寇死灰复燃,连败官军。如果不从速加以剿灭,先平定内乱,朝廷迟早被拖垮,那时大明江山真就岌岌可危了。可不管是平辽,还是剿寇,没有粮饷一切都无从谈起。唉,没办法,只好先苦一苦百姓了。”

徐炎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砰地一声将门推开,胡班头大吃一惊,“少爷?你,你怎么在这?”

徐炎激动地嘴唇打战,“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总是要先苦百姓?!为什么就不能苦一苦他们!”说着,手指徐宗禹手中那份公文。

徐宗禹道:“你想说什么?”

徐炎道:“再这样下去,只怕流寇还没剿灭,你治下的这些可怜的百姓,先被逼成流寇了。”徐宗禹腾地站起,满脸怒容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徐炎道:“大道理我确实不懂,可我总知道百姓也都是人,是人就要吃饭,吃不上饭就要饿死。不管是老天还是朝廷,要真是不肯给他们一条活路,也怪不得他们造反了。当年邓宁一家,不就是这么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吗?”

徐宗禹黑着脸颤声道:“你……”胡班头见他们一见面就要吵僵,心中不忍,对徐炎道:“少爷,那件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别再提了,其实,老爷也是有难处的,何况这么多年,老爷也一直在深深自责。”徐宗禹喝道:“胡大哥!”转而叹口气道:“够了,说这些作甚。”徐炎冷笑道:“有难处,是啊,有难处就可以罔顾头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颠倒是非,不分黑白,不惜牺牲百姓去阿谀奉迎,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胡班头还待说什么,被徐宗禹伸手拦住了,向徐炎道:“你愿意怎么说都随你吧,现在我有公事要忙,没工夫与你争吵,出去!”

徐炎急道:“你还要按朝廷的旨意去征‘剿饷’?”徐宗禹道:“不然呢,你说怎么办?”徐炎此时热血上涌,道:“不就是缺钱缺粮吗?武昌的楚王,长沙的湘王,洛阳的福王,哪一个不是粮积如山,富可敌国,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要,却非要去从百姓的牙缝里抢那一点可怜的活命粮?”

徐宗禹惊愕地看着儿子,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然他说这句话,也许只是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出于天性中的善良,和对世间苦难的同情率性而言,却深深切中了眼前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痹症所在。越是流寇作乱,就越要派兵征剿,越要派兵征剿,就越要不断地增加赋税以军饷,可越是加税,老百姓就越活不下去,就会有越多的活不下去的人加入流寇的队伍。大明,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也走不出的泥潭,不挣扎是死,越挣扎却只会死的更快。一切只因为天下的土地和财富都被一小撮权贵牢牢把持,这些人如同蛀虫一般,疯狂吸吮着百姓的血汗,却对家国危难视而不见。这些徐宗禹怎能不知,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你明明知道,却无能为力。眼前明明是一条没有希望的路,却不得不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他转身扶着桌案,道:“皇上自有他的难处,我们做臣子的,只要听命行事,把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徐炎冷笑道:“又是有难处。这天下不是他们朱家的吗?自家人出钱保住自家的江山不应该吗?还有什么难处?我看这个皇帝也是糊涂蛋!”徐宗禹一听,勃然变色,回手朝徐炎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徐炎虽身有武功,但全无防备,即便有防备,他毕竟是自己父亲,父亲打儿子他也绝没有躲闪的道理。这一下徐宗禹挟怒而来,打的甚重,徐炎脸上登时现出几道红红的印子。

胡班头在一旁看在眼里,又急又心疼,“老,老爷?”徐宗禹道:“你给我记着,他是个好皇帝,难得一见的好皇帝。你不懂,他为了苦撑这江山社稷,有多么难。不要让我再听到你对皇上有丝毫的不敬。若再有下次,休怪我无情,滚出去!”说着手指门外,徐炎失望地看了一眼父亲,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徐炎怒冲冲地跑回自己房间,一把将门推开,看到范争雄仍在那里盘膝闭目运功,丝毫不为所动,这才猛然醒悟自己被怒气冲昏了头,忘了范争雄依旧在疗伤,也不知适才自己冒冒失失地推门是否惊扰了他。徐炎赶忙轻轻将门关上,缓步走到范争雄跟前,只见他脸色略略发黑,额上颈间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渗出,显然毒发的厉害了。

徐炎想要马上叫醒他服下“茯苓首乌丸”,但又怕干扰他行功反出岔子。他这么多年勤练达摩心法,内功小有造诣,非常清楚习武之人在修炼内功时是绝不能有丝毫分心的,否则真气运行有错,轻则受内伤,重则武功尽废有性命之忧,他只好轻轻坐在范争雄身边,静静等他运功完毕。此刻徐炎脸上的疼痛尚未完全消去,他看着范争雄慈祥庄重的脸庞,思绪翻飞,不自禁回想起十年前自己和他初次相见的场景,想起那件他终生也不会忘记,让他和自己的父亲渐行渐远的往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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