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镖局后院，那间专门用来存放贵重镖货的库房，此刻门窗紧闭，却依旧无法完全锁住那股霸道而独特的混合药香。气味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弥漫在空气中，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库房内，几盏牛油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将三个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堆满杂物的墙壁上。
林镇山如山岳般矗立，面容沉凝；林溪站在他身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新到的镖货；而身形瘦小却异常灵活的燕子李，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又一个贴着“百草堂”封条的沉重木箱。
“总镖头，林小姐，您二位瞧瞧，这可都是顶顶金贵的好东西！”燕子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叹，他动作麻利却轻柔，仿佛在伺候刚出生的婴孩。
他揭开一层厚厚的防潮油纸，又掀开里面一层柔软的锦缎，几株形态奇特的药材终于显露真容。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支被红绳仔细捆扎的“赤血参”。每一支都粗壮饱满，色泽暗红如凝固的鲜血，表皮布满细密的螺旋纹路，形似蜷缩的婴儿，散发着一种浓郁到近乎粘稠的甜香。这香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血气，霸道地钻进鼻腔，让人闻之精神一振，却又隐隐感到一丝燥热。
旁边几个稍小的玉盒里，静静躺着几朵“雪山灵芝”。伞盖肥厚洁白，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边缘天然带着冰裂般的纹路，散发出冰雪般的清冽气息，稍稍中和了赤血参的燥热甜腻。
而在最中央一个单独放置、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方盒内，则是一株奇特的植物——七叶星兰。它只有七片狭长的叶子，叶脉清晰，泛着淡淡的银光，如同内蕴星辉。顶端一枚紧紧闭合的花苞，呈现出深邃的幽蓝色，散发出一种清冷、神秘、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幽香。这几种截然不同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极具诱惑力的奇异氛围。
“爹，这批货价值不菲啊。”林溪的目光在那几株品相完美、几乎看不出瑕疵的赤血参上停留片刻，又看向那散发着星辉的七叶星兰，语气带着一丝郑重。以她有限的药材见识，也知道这些绝非寻常之物，尤其是那赤血参，粗壮的参体和浓郁的色泽，一看就知是上了年份的极品，价值千金。
林镇山微微颔首，浓眉却始终没有舒展。他走上前，拿起一支赤血参，凑近鼻端深深嗅了一下那独特的甜香气味，眉头反而皱得更紧：“嗯，百草堂是老主顾，这批药是他们急需配制一批吊命的‘九转还魂丹’的核心材料，出价极高，要求务必稳妥送达。”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老江湖特有的警觉，“不过……这味道，太冲了！”
他放下赤血参，又指向那装着七叶星兰的玉盒：“尤其是这赤血参的血气甜香和七叶星兰的星辉冷香，混合在一起，霸道异常，又带着一股子……怎么说呢，生灵之气！极易引来蛇虫鼠蚁，甚至……”林镇山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紧闭的门窗，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外面潜伏的危险，“……那些嗅觉比狗还灵的猛兽，还有……那些闻着腥味就来的、不怀好意之人！这一路上，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加倍小心！”
“总镖头您放一百二十个心！”燕子李立刻挺直了瘦小的身板，拍着胸脯，小眼睛里闪烁着机灵和自信的光芒，“路线我早就琢磨透了！有条近道，穿‘黑风涧’过去，能省下整整两天的脚程！那地方我熟得跟自己家炕头似的！曲里拐弯，林子密得鸟都飞不透！最要紧的是——”他献宝似的从自己随身那个鼓鼓囊囊、油渍麻花的褡裢里，掏出几个用深褐色厚布缝制的口袋。
口袋看着不起眼，但燕子李拎起来抖了抖，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艾草、雄黄、硫磺等物的辛辣药味瞬间弥散开来，竟将赤血参的甜香都短暂地压了下去。“瞧见没？用我独门秘方泡煮过的药布！专门克这些香气的！”他得意地晃着袋子，“用这个把装了赤血参和七叶星兰的箱子，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了！裹好了还不算完，再用河沟里挖的新鲜湿泥，厚厚地糊上一层！保管让它啥味儿都透不出来！就是牵条鼻子最灵的猎犬来，也得抓瞎！”
林镇山看着燕子李熟练地演示着药布口袋，又听着他条理清晰的计划，眼中那抹凝重终于化开一丝，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嗯，你这小猴崽子，鬼点子就是多！心思也够细。这次押送这趟镖，你跟着溪儿，就专门负责探路和警戒气味！眼睛放亮点，耳朵竖高点！”
“是！”燕子李兴奋得小脸放光，响亮地应了一声。能参与押送如此贵重、连总镖头都如此重视的镖货，对他这个半路被收留的“小毛贼”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信任和认可。
林溪也点点头，看着燕子李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中也踏实了几分：“有燕子探路，遮掩气味，稳妥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前院传来，打破了库房内的凝重气氛。
“总镖头！总镖头！云泽城分号急信！飞鸽传来的！”一个趟子手气喘吁吁地冲进后院，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细小的竹制信筒，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
林镇山脸色一沉，大步上前接过信筒，手指用力一捏，“咔嚓”一声脆响，竹筒应声裂开。他抽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张薄纸，就着牛油灯的光，快速浏览起来。随着目光在纸面上移动，林镇山的眉头越锁越紧，脸色也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沉得可怕。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库房。
“爹，怎么了？云泽城那边出事了？”林溪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急声问道。
林镇山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封短信递给了林溪。纸张上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
“总镖头急启：黑水影卫活动异常！云泽周边三镇五村，皆现黑衣人踪迹！以‘搜寻太子’为名，行劫掠勒索之实！手段凶残，柳树屯富户张员外满门十一口惨遭屠戮！据密报，彼辈似在暗中大肆搜寻特殊药材，尤以‘赤血参’及‘高年份灵芝’为甚！情势危急，望总镖头速做决断！——云泽分号，林猛。”
“赤血参！雪山灵芝！”林溪的目光瞬间从信纸上弹开，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投向库房里那几个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木箱！燕子李也倒吸一口凉气，小脸煞白，眼中充满了惊骇！信中所提的药材，与他们此刻护送的货物，竟如此高度重合！
“他们找这些药材做什么？”林溪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难道……那个失踪的黑水太子受了重伤，急需这些救命？”
“不知道！”林镇山的回答斩钉截铁，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寒刀，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但这绝非巧合！我们这批货，很可能已经被这些豺狼盯上了！”他的目光猛地转向燕子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黑风涧那条近道……不能走了！”
“总镖头！”燕子李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条道真的最快最隐蔽！岔路多，林子深！只要遮掩好气味，就算有人知道我们走那里，想堵我们也难如登天！而且我有把握……”
“再隐蔽，也架不住有心人顺着药香摸过来！”林镇山厉声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燕子李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影卫不是山贼！他们行事狠辣诡秘，必有追踪高手！你糊的泥巴能挡一时，能挡一路吗？一旦在狭窄险峻的黑风涧被他们堵住，后果不堪设想！”
林镇山猛地一挥手，如同将军下达最终的作战命令：“改道！走官道大路！虽然要多花两天脚程，但沿途村镇密集，商旅众多，更有官府兵丁定期巡查！人多眼杂，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动手！安全系数更高！立刻准备！药材重新封装，按燕子说的法子，裹布糊泥，给我裹严实了！明日卯时初刻，准时启程！”
“是！”林溪和燕子李齐声应道，声音带着凝重。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沉甸甸的阴霾。
药香引来的，恐怕不仅仅是蛇虫鼠蚁，更是致命的、来自黑水国阴影中的豺狼！这趟看似平常的押镖之路，从起点便已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与杀机。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层薄薄的灰白色雾气笼罩着青石村。
清风镖局的后门悄然打开，三辆结实低调的乌篷马车鱼贯而出。马匹的蹄铁都包裹了厚布，行进间声响极小。最中间那辆马车明显更沉，正是装载着赤血参和七叶星兰等核心药材的车辆，外面被燕子李用浸药的厚布包裹得像个巨大的粽子，又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黄泥，远远看去，像个刚从河沟里捞出来的泥疙瘩，怪异又可笑，却最大程度地隔绝了那要命的气味。
林溪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布斗篷，将背后巨大的“破军”弓遮掩住。她骑在一匹健壮的枣红马上，目光如同警惕的隼鸟，扫视着雾气中寂静的村落和道路两旁影影绰绰的树林。燕子李则缩在中间那辆马车的车辕上，裹着一件破棉袄，像个小冻猫子，但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却比最机警的猎犬还要灵动，不断翕动着鼻子，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气味。
林镇山拍了拍林溪坐骑的脖颈，又深深看了一眼那辆泥疙瘩般的马车，沉声道：“溪儿，燕子，路上警醒些。官道虽平，蛇虫不少。记住，镖在人在！”
“爹，放心。”林溪握紧了缰绳，声音沉稳。
“总镖头，我燕子李把鼻子豁出去，也给您把味儿盯死了！”燕子李拍着胸脯保证。
“好！出发！”林镇山大手一挥。
车队碾过铺着薄霜的石板路，缓缓驶离了尚在沉睡的青石村，汇入了通往郡城的宽阔官道。
尽管舍弃了近道，选择了相对安全的官道，林镇山临行前“全速前进”的命令依旧被严格执行。车夫挥动鞭子的频率不高，落在马臀上的力道却很实在，三辆马车保持着一种稳定而较快的速度，车轮辘辘，碾过官道上被冻得硬实的泥土。
官道上渐渐有了人气。挑着担子赶早集的农夫，推着独轮车的小贩，偶尔还有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驶过。阳光穿透薄雾，带来些许暖意，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林溪策马走在车队侧前方，看似放松，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斗篷下的手，始终虚按在腰间的“清风刃”刀柄上。她相信燕子李的“泥巴战术”，也相信父亲选择官道的判断，但心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赤血参那霸道的气息，如同一个无形的标记，让她无法真正安心。
果然，行至午后，当车队停在一处路边的茶棚稍作歇息，给马匹饮水时，林溪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并非气味——燕子李的泥巴糊得非常到位，她自己也几乎闻不到那甜香。而是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她佯装低头整理马鞍的肚带，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茶棚内外。几个行脚商人模样的汉子围坐一桌，大声谈论着皮货价格；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安静地吃着粗面饼；茶棚老板殷勤地给炉子添着柴火……似乎一切正常。
然而，就在茶棚斜对面几十步外，一片稀疏的桦树林边缘，几个身影引起了林溪的注意。那是几个穿着普通粗布短打的汉子，像是在歇脚，或蹲或站，漫不经心地啃着干粮。他们的位置选得很好，既能观察到官道上的动静，又处于树林阴影的边缘，不太起眼。但林溪注意到，其中一个人的目光，在车队停下时，曾短暂地、极其快速地扫过中间那辆泥巴马车，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和同伴说笑。那眼神，带着一种猎人审视陷阱中猎物的专注和评估，绝非普通旅人。
林溪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警铃大作。她走到正在给水囊灌水的燕子李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斜对面桦树林边，灰布短打，三个。左脸有疤的那个，留意他的眼睛。”
燕子李灌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灌满水囊，直起身，随意地伸了个懒腰，目光懒洋洋地扫过那片桦树林，在那三人身上一掠而过，仿佛只是不经意地看看风景。但当他转过身，背对着那边时，小脸已经绷紧，对着林溪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神锐利如针。
“小姐，味儿……好像有点不对。”燕子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那泥巴糊得够厚，赤血参和星兰的味儿基本闻不着了。但是……好像有股别的味儿……很淡，像……像铁锈混着一种草腥味儿……若有若无的，从咱们离开村子不久，好像就一直有……飘在风里。”他小巧的鼻子用力抽动了几下，眉头紧锁。
铁锈和草腥？林溪的心猛地一沉。这让她瞬间想起了后山那支射穿头狼的铁箭留下的味道，还有那些影卫黑衣上沾染的、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难道……对方并非依靠药香追踪？而是用了其他更隐秘的手段？或者……根本就是提前锁定了他们的行踪？
“别声张。”林溪低声道，语气冷静，“装不知道。继续走，加快速度。留意所有岔路口和适合埋伏的地段。”
短暂的休整结束，车队再次启程。林溪翻身上马，在经过那片桦树林时，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三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再次刺在了她的背上，尤其是中间那辆马车上。
车轮再次滚动，速度比之前更快了几分。官道在前方延伸，看似坦途，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药香或许被暂时掩盖，但引来的祸患，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他们。林溪握紧了缰绳，指节微微发白。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