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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黑的墨汁如同贪婪的活物,在珍贵的舆图上疯狂蔓延,吞噬着精细的山川脉络与城池标识。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特有的微苦气息,此刻却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李晚晴的心口,几乎让她窒息。

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如此清晰,南宫陌钳制她的五指如同冰冷的铁箍,蕴含着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量。那力道传递出的,是比疼痛本身更令人胆寒的惊怒与杀意。她僵立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惶然地落在南宫陌死死盯着的方向——那片正被墨色无情吞噬的区域。

那个微小的朱砂红点,连同旁边模糊不清的蝇头小字,在奔涌的墨汁下迅速失去了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南宫陌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难以置信的惊怒、被触及核心秘密的警惕、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森寒。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书房内只剩下墨汁洇染纸张的细微滋滋声,以及两人之间紧绷到极致的死寂。李晚晴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轰鸣。

“殿…殿下…”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妾身…罪该万死!是无心之失!我…我…” 辩解的话语在对方那冰锥般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看到了他眼中清晰的怀疑——怀疑她是否故意为之?怀疑她是否受人指使,刺探这舆图上的秘密?

南宫陌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强行压下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他猛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李晚晴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撞到身后的书架。他看也不看她,目光依旧死死盯在那片狼藉的墨迹上,仿佛要透过那层浓黑,重新捕捉那个消失的红点。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虬结。

那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李晚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毫不怀疑,下一刻,那把曾抵在她脖颈前的冰冷剑鞘,或许就会真正出鞘。

她闭上眼,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或更可怕的处置并未到来。

南宫陌只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背对着她。那宽阔挺拔的背影此刻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每一寸线条都透着极力克制的戾气。他抬起那只沾了些许墨迹的手,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额角,银色面具的边缘紧紧抵着指节,形成一个充满压抑与疲惫的剪影。

沉默,如同厚重的冰层,再次将书房冻结。

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不知多久。李晚晴僵立在原地,如同被判了缓刑的囚徒。她看着南宫陌背对着她的身影,看着他按在额角、微微颤抖的手,心底翻涌的除了恐惧,竟还滋生出一种尖锐的酸楚。

她不是细作。那真的是无心之失。可那消失的红点,显然对他至关重要,重要到足以引动他如此骇人的反应。他此刻的沉默,与其说是暴怒后的平息,不如说是一种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的痛楚?即使这“背叛”源于她的笨拙。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片狼藉的舆图上。浓墨覆盖了大片区域,狰狞而丑陋。她看到了被墨汁淹没的磐石堡,看到了那条被他称为“生门”的狼脊道……还有那本无辜被殃及、同样溅上墨点的《戍边纪实》。

一个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破开了恐惧的坚冰。

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不能背负着“细作”的嫌疑,更不能让那本承载着他心血批注的《戍边纪实》就此毁弃。她需要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小的弥补,来证明自己的无心,也为了……平息他那无声的、却更令人心痛的愤怒。

李晚晴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轻缓地、一步一步挪到书案侧边。她不敢靠近南宫陌,只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绷紧的背影,来到那片墨染的狼藉前。

她先是动作极轻地将倾倒的砚台扶正,用袖口内里干净的部分,一点点吸去周围尚未完全浸透的墨汁,避免进一步扩散。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戍边纪实》上。书页翻开在磐石堡战役那一页,几滴浓墨如同丑陋的泪痕,污损了记载着苏烈将军壮烈牺牲的文字,也覆盖了他昨日在空白处留下的、关于示弱诱敌的精妙朱砂批注!

心尖猛地一痛。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拿起那本被墨污的书卷,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她不敢再看南宫陌一眼,抱着书,几乎是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角落那张黑漆方几旁。

坐下,摊开书卷。她咬紧下唇,从方几下方的暗格里(那是她之前整理时发现的),摸出几张裁好的素白宣纸和一支细狼毫笔。没有墨?她目光扫过自己小案几上,只有一盏清水。没有丝毫犹豫,她以指蘸水,开始在素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临摹起那些被墨污覆盖的文字和他珍贵的朱砂批注!

她的字迹娟秀清丽,虽无南宫陌的狷狂凌厉,却带着一种女子特有的韧劲。蘸水书写,字迹很快会干,只能留下极淡的印痕。这几乎是徒劳的补救。但李晚晴不管,她只是低着头,全神贯注,指尖被水浸得冰凉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依旧一笔一划,将那些关乎生死谋略的文字,那些浸染着血与火思考的批注,努力地“复刻”下来。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卑微却固执的“赎罪”。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南宫陌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他依旧背对着她,按着额角的手却不知何时垂落身侧。那紧绷如弓的背影,似乎在这单调而执着的书写声中,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一线?

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靛蓝,最后一丝暮光也沉入了地平线。书房内,光线彻底昏暗下来。李晚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着面前几张宣纸上,那些蘸水写就、已变得极淡、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心底涌上一股深沉的无力感。

终究是徒劳。

她疲惫地放下笔,指尖冰凉僵硬。夜风不知何时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她来时匆忙,只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裙,白日里淋湿的寒意尚未完全驱散,此刻被冷风一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裸露在外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该走了。无论结果如何,她已尽力。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宣纸叠好,压在《戍边纪实》的封面下,又将书卷仔细合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书案旁那个依旧沉默如山的背影,心头沉甸甸的。她抱着书,像来时一样,放轻脚步,走向紧闭的书房门口。

手指搭上冰凉的门环,轻轻拉开。一股更猛烈的寒气瞬间涌入,让她再次瑟缩了一下。她迈出门槛,反手将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与墨香。

夜风毫无遮挡地席卷而来,带着入骨的湿冷,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来时淋湿的裙裾下摆贴在肌肤上,更是冰冷刺骨。她抱紧了怀里的书卷,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低着头,沿着漆黑的回廊,快步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顺着脚底直往上窜,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刚走出西苑月洞门,步入通往东厢更空旷、更无遮拦的庭院时——

“站住。”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暗夜中突兀的惊雷!

李晚晴浑身剧震,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僵硬地、一点点转过身。

回廊的阴影深处,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那里。正是南宫陌!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劲装,银色面具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并未走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夜枭,无声无息。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李晚晴只觉得一股寒意比夜风更甚,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她吗?那红点的秘密……他要如何处置她这个“无意”撞破者?

就在她因惊惧而思维几乎停滞时,南宫陌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从廊柱的阴影里踏入了庭院微弱的月光下。他手中,赫然拿着一件东西——一件厚实的、玄色暗云纹的锦缎披风!正是她昨夜避雨时遗忘在书房角落蒲团上的那件!

他几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那迫人的威压和面具下冰冷的视线,让李晚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抱紧了怀中的书卷,如同最后的盾牌。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或责罚并未降临。

南宫陌只是伸出手,将臂弯里那件厚实的披风,生硬地、几乎是“塞”到了她怀里!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粗粝。

“落东西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冷的,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三个字,言简意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李晚晴完全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件被塞过来的披风。锦缎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书房烛火烘烤过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怀抱着冰冷书卷的寒意。

她愕然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南宫陌。月光清冷,勾勒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银色面具在月华下泛着一种不同于白日的、近乎温润的光泽。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垂落着,目光似乎落在了她抱着披风的手上……或者说,是落在了她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那眼神……似乎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封千里?

夜风卷过庭院,吹动李晚晴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她怀中玄色披风的一角。那柔软的锦缎触感,包裹着残留的暖意,像一个小小的、无声的堡垒,将她与这深秋寒夜隔绝开来。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只是抱着披风,怔怔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男人。

“谢…谢殿下。”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低声道。除了道谢,她不知还能说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如果这算关怀的话),比刚才的惊怒更让她心绪翻腾,无所适从。

南宫陌没有回应。他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月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与她的影子边缘几乎重叠。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月华的映照下,深不见底,仿佛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就在李晚晴以为这沉默的对峙会持续下去,准备再次告退时,南宫陌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在她怀中那本《戍边纪实》的封面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似乎极其自然地、想要拂一下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玄色的广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

就在这衣袖晃动的瞬间,借着清冷的月光,李晚晴的视线被一抹刺眼的深色牢牢攫住!

在南宫陌右手玄色衣袖的袖口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赫然沾染着一片……新鲜的、尚未完全干透的墨渍!那墨色浓黑,边缘还带着一点湿润的反光,形状像是不小心被毛笔扫过,又像是……长时间握笔书写留下的印记?!

李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那本《戍边纪实》!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脑海!

难道……难道在她离开书房后,在她蘸水临摹那些被墨污的批注时……南宫陌,他……他竟然重新……将那被污损的批注,亲手誊抄了一遍?!在她那徒劳的、只能留下淡痕的水书旁?!

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再次抬头,目光死死锁住南宫陌那沾染墨迹的袖口,又急切地看向他面具下的双眼,试图寻找一丝印证。

南宫陌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的剧变。在她看向他袖口的刹那,他拂袖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那只沾染墨迹的手负到了身后,彻底隐入宽大的袖袍和身侧的阴影里。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冷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墨迹只是一个错觉。

然而,他负手而立的姿态,在清冷的月光下,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扭?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

他避开她探究的目光,微微侧过脸,下颌的线条在月色下绷得更紧。沉默了数息,才用一种比夜风更低沉、更生硬,却似乎竭力想维持平静的语调,抛下一句:

“夜深风大,披上。莫要……再生事端。” 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别扭。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不再看她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回廊的浓重阴影之中。玄色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只留下庭院中抱着披风、兀自惊怔的李晚晴,和那在风中兀自飘散的、一句未尽的话语。

莫要再生事端?是警告她别再靠近书房,别再碰他的东西?还是……别再生病着凉?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怀中的披风柔软而温暖,残留着属于他书房的气息,也残留着……袖口那抹惊心动魄的墨痕所带来的、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震撼与惊涛骇浪。

他,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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