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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羽国京城,空气里已裹挟着料峭的寒意。冥王府那高耸的院墙仿佛隔绝了尘世,将最后一丝暖阳也挡在外面,只留下院内一片萧瑟的灰与青石铺就的冷硬。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李晚晴刚清扫过的回廊上,又被一阵穿堂风卷起,飘向更深的庭院。

李晚晴紧了紧身上素雅的藕荷色夹棉褙子,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她刚从自己精心打理的小花园回来,手上还沾着些湿润的泥土气息。那方寸之地,是她在这座森严府邸里唯一能寻到生机与慰藉的地方。几株耐寒的菊花正顶着霜寒倔强地开着,金蕊白瓣,在一片肃杀中显得格外珍贵。

“王妃,”一个略显拘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府里为数不多、负责外院通传的老仆李伯。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制作颇为雅致的素色描金请帖,垂首道:“门房刚收到的,指明要呈给您。”

李晚晴微微一怔。自她替嫁入这冥王府,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冥王妃”后,莫说宴会邀请,便是寻常的节礼往来也几乎断绝。这座王府就像一座孤岛,而她,是岛上唯一被外界遗忘,或者说,刻意疏远的活物。谁会给她送帖子?

她接过帖子,触手是上好的洒金笺,带着淡淡的墨香。帖子上“琼林诗会”四个字飘逸灵动,落款是“柳文轩谨邀”。

柳文轩?

这个名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李晚晴心中漾开一圈微澜。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浮现出来。那是她还在李家,尚未被推入这命运旋涡之前的事了。柳文轩,礼部侍郎家的公子,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温文尔雅,诗画双绝。她曾在嫡母不得不带她出席的某次文会上,远远见过他几次。印象里,他待人接物总是谦和有礼,与那些鼻孔朝天的世家子弟不同。有一次,她因嫡姐李明珠的故意刁难,失手打翻了一盏茶,窘迫无措时,是路过的柳文轩温言解围,还递给她一方干净的素帕。那方帕子,她后来洗净了,却再无机会归还。

仅此而已。萍水相逢,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他怎么会……邀请她?

李晚晴心中疑惑更甚。她轻轻翻开请帖,里面的内容措辞文雅得体,先是客套地称赞了一番(虽不知称赞从何而来),然后提及此次琼林诗会乃京城雅集,特邀才俊淑媛共赏秋韵,吟诗作对。末尾,柳文轩特意写道:“……闻王妃雅居静养,文轩冒昧,诚邀移步,或可稍解深闺寂寥。旧日文会一晤,王妃兰心蕙质,文轩记忆犹新,盼能再聆清音。”

“旧日文会一晤”……他竟还记得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晚晴指尖摩挲着那行字,心底涌上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些许被记得的微暖,但更多的是警惕和不安。在这风口浪尖上,任何来自外界的联系,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风波。尤其,是来自一个名声颇好的世家公子。

“柳侍郎家的公子?”一个带着浓浓惊讶和忧虑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李晚晴的贴身侍女紫苏。这丫头是李晚晴嫁入王府后,南宫陌不知从何处拨给她的,年纪虽小,但机灵忠诚,是李晚晴在这府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人。紫苏凑过来看了一眼帖子,小脸立刻皱成一团,“王妃,这……这帖子怕是不好接啊!”

“为何?”李晚晴明知故问,想听听紫苏的看法。

紫苏压低了声音,急急道:“王妃您想啊,王爷他……他是什么性子?外面都传遍了,王爷最恨别人觊觎他的东西!您现在是冥王妃,是王爷的人!这柳公子,虽说是才子,名声好,可他单独给您下帖子,还说什么‘旧日一晤’‘再聆清音’……这要让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得了?”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脸上满是恐惧,“王爷发起怒来,那、那可是要见血的!柳公子怕是要倒霉,您……您也……”

紫苏没敢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冥王南宫陌的冷酷、占有欲和那“嗜血狂魔”的名声,早已深入人心。任何可能被视为对他所有物觊觎的行为,都可能招致雷霆之怒。这封措辞虽雅、却隐含一丝亲近之意的请帖,落在南宫陌眼中,无异于一种挑衅。

李晚晴的心沉了下去。紫苏的担忧正是她心中盘旋不去的阴霾。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南宫陌那深不可测的性情。初入府时那冰冷的审视、刻意的恐吓试探,都还历历在目。虽然后来,在深夜为他递上的那杯安神茶后,在花园里他偶尔驻足的身影中,在书房静谧的共处时光里,她似乎触摸到了一丝坚硬外壳下的裂痕,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缓和。但这种缓和是脆弱的,建立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任何外力的介入,都可能轻易打破它,将一切打回原形,甚至更糟。

南宫陌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是习惯了她在府中的存在?是对她安静不惹事的认可?还是……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意?李晚晴不敢深想。她只知道,赌不起。

“琼林诗会……”李晚晴低声念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帖子边缘。那地方聚集的,必然是京中最顶尖的世家子弟、名门闺秀。李明珠,她的那位好嫡姐,十有八九也会去。想到李明珠那刻薄刁钻的嘴脸和必定会有的羞辱嘲讽,李晚晴胃里就一阵翻腾。她不怕面对李明珠,只是觉得疲惫和厌恶。那种无休止的、带着恶意的攀比和倾轧,是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

但,内心深处,是否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渴望?渴望走出这座冰冷的牢笼,哪怕只是片刻?渴望呼吸一口没有压抑和恐惧的自由空气?渴望证明自己,并非只是一个任人摆布、被遗忘在角落的“冥王妃”符号?柳文轩的邀请,像一道缝隙里透出的光,虽然微弱且充满风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李晚晴”这个个体本身的认可——哪怕这认可可能只是对方出于礼节或一时兴起。

去,还是不去?

这个选择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李晚晴心头。不去,是最安全的选择,可以避免一切可能的麻烦,继续维持王府表面那脆弱的平静。但内心深处那丝不甘和微弱的光亮,又在隐隐躁动。去……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可能触怒南宫陌,可能陷入李明珠等人的围攻,可能给柳文轩带来无妄之灾。

她捏着那张薄薄的请帖,却感觉重逾千斤。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秋风吹过回廊,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她站在空旷的回廊下,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寂寥。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边是摇曳着微弱火苗的悬崖。进退维谷。

“王妃……”紫苏看着她凝重的神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李晚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纷乱。她需要冷静,需要权衡利弊。最终,她将目光投向王府深处,那座永远笼罩着低气压的主院书房。窗户紧闭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李晚晴知道,南宫陌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告诉他呢?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告诉南宫陌?告诉他另一个男人邀请她赴宴?他会是什么反应?是勃然大怒,认为她不安于室?还是冷笑着嘲讽她痴心妄想?或者……根本不屑一顾?

李晚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最大的可能,是后者吧。她在他心中,或许连让他动怒的资格都没有。一个替嫁进来的、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告诉他,不过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提前引爆紫苏所担心的那种“见血”的后果。

可是,不告诉他,偷偷去?李晚晴立刻否定了这个更愚蠢的想法。这冥王府看似人少,实则处处都是南宫陌的眼睛。她的一举一动,恐怕从未逃过他的掌控。若被他事后知晓,那后果只会更严重,背叛的罪名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么……不去,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将帖子悄悄处理掉?

这似乎是最稳妥的办法。李晚晴捏着帖子的手松了松。然而,就在她即将做出决定的刹那,一个低沉、冰冷、毫无预兆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自身后响起,瞬间冻结了她周遭的空气,也冻结了她所有的思绪:

“拿的什么?”

李晚晴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她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南宫陌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柱阴影下。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性的玄色锦袍,宽肩窄腰,身形高大挺拔,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脸上覆盖着那副冰冷的银色面具,遮住了所有的表情,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那双眼眸正精准地、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般,牢牢地钉在她手中那张显眼的素色描金请帖上。阳光斜斜照在他半边面具上,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他站在那里,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仅仅是存在,就让周围的温度骤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紫苏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晚晴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想将拿着帖子的手藏到身后,但这个微小的动作立刻被南宫陌捕捉到了。他面具后的眼神似乎更冷了一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危险的味道。

时间仿佛凝固了。深秋的风穿过回廊,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刻的寂静令人窒息。李晚晴能清晰地感觉到南宫陌的目光如有实质,在她脸上、在她手中的帖子上来回扫视,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似乎要将她的所有心思都看穿。

他缓步向前,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李晚晴紧绷的心弦上。玄色的衣袍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拂动,带来一股更深的寒意。他没有再问,但那无声的压迫感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心惊胆战。

终于,他在距离李晚晴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微微垂下视线,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张碍眼的帖子上,冰冷的金属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发。

“琼林诗会?”南宫陌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比这深秋的风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渣,清晰地砸在李晚晴的耳膜上。他伸出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柳文轩?”

他准确地念出了帖子和落款的关键词。显然,他不仅看到了,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就悬停在李晚晴的面前,掌心向上,等待着。姿态平静,却充满了绝对的掌控和一种隐而不发的、令人心悸的怒意。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李晚晴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甚至能闻到皮革手套上沾染的、属于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冷冽的松木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此刻却如同催命的符咒。

交出去?还是不交?

这个念头在恐惧的冰海里挣扎了一下,便沉没了。她根本没有选择。

李晚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不让那份轻飘飘的请帖从手中滑落。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此刻感觉如同烙铁般滚烫的帖子,放到了南宫陌摊开的、戴着黑手套的掌心。

当请帖离开指尖的瞬间,李晚晴的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她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那双面具后的眼睛,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作响。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是雷霆震怒?是冰冷的嘲讽?还是……更可怕的沉寂?

南宫陌没有立刻去看那张帖子。他的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探针,停留在李晚晴低垂的、微微发颤的眼睫上。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跪在地上的紫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终于,南宫陌缓缓收拢了戴着黑手套的手指。那张精致的洒金请帖,在他宽大的掌心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微不足道。他并没有翻开,只是用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亵玩的力度,缓慢地、反复地摩挲着落款处“柳文轩”那三个飘逸的字迹。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冰冷的皮革摩擦着纸张,发出细微的、沙哑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刺耳无比。那缓慢的摩挲,仿佛不是在触碰一个名字,而是在掂量着某个即将被碾碎的物件,带着一种残酷的耐心和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极致压抑。

李晚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怒意,正以南宫陌为中心,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无声地蔓延开来,将她紧紧包裹,几乎要将她冻僵、溺毙。

下一刻,那只摩挲着名字的手,五指猛地向内一收!

“嗤啦——!”

一声清晰刺耳的撕裂声,骤然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张代表着京城风雅、承载着柳文轩善意(或别意)的素色描金请帖,在南宫陌戴着黑手套的掌中,如同脆弱的枯叶,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间揉捏、撕裂!坚硬的洒金笺纸在他指间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精美的描金纹路被粗暴地扯烂,柳文轩那飘逸的名字更是被彻底揉碎,湮灭在皱成一团的纸屑之中。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却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感。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那一声短促而刺耳的纸张撕裂声,以及随后死一般的、更加沉重的寂静。

揉碎的纸团,被他随意地丢弃在冰冷光洁的青石地板上。那团皱巴巴的废纸,无声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遗弃的尸骸,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结局。

李晚晴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闷痛。她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冰冷的石柱抵住了她的后背,退无可退。

南宫陌缓缓抬起手,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他不再看地上的纸团,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戴着黑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冰冷坚硬的银色面具边缘,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又蕴含着令人胆寒的暴戾。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终于再次落到李晚晴苍白如纸的脸上。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难以窥测的暗流,冰冷、审视,还有一丝被彻底触怒后的、极其危险的幽光。

他微微倾身,冰冷的金属面具几乎要贴上李晚晴的额头,带着松木与铁锈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带着一种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森然:

**“李晚晴,”** 他第一次在非命令或警告的场合,清晰地叫出她的全名,那声音冷得能冻结骨髓, **“看来本王对你,是太过宽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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