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冥王府彻底沉入一片晦暗之中。白日里的喧嚣与惊心动魄仿佛被这浓重的夜色悄然吸收,只留下更加森严的寂静和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书房内,烛火早已点亮,将南宫陌挺拔而孤峭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他并未处理公务,只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之前,银色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动的烛光下,闪烁着比窗外寒星更冷冽的光芒。
空气微微波动,如同水纹荡开,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倒在书房中央,低垂着头,声音嘶哑低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主子。”
“说。有什么事?”南宫陌没有回头,声音淡漠,仿佛早已料到。
“王妃今日……”暗卫开始一五一十地回禀,从李晚晴清晨如何查阅账册、如何召见周管家询问疑点,到巳时正于回廊下集合仆役,如何恩威并施,点名奖赏张婆子与小厮柱儿,又如何精准地敲打众管事。
暗卫的叙述极其客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他详细描述了李晚晴面对赵管事时的步步紧逼,如何抓住账目漏洞,如何雷厉风行下令清查“私库”,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那份与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冷静与锐利,被描绘得淋漓尽致。
随后,便是赵管事突然中毒倒地的惊变。
暗卫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却将当时厅堂内众人的慌乱、李晚晴瞬间的震惊以及之后迅速下达的一系列指令——请太医、控制现场、派人看守赵管事、下令看管采买处人员、安排眼线——复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她检查赵管事症状、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都未遗漏。
“王爷……王妃命人找到了藏毒的酒壶,太医证实为‘牵机’。库房清点初步完成,亏空巨大,私库中物品也已登记造册。王妃已下令采买暂由周管家兼任,罚没了库房王管事三月月钱令其戴罪立功。”暗卫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点,“另外,王妃身边侍女安排的人手汇报,曾见哑仆阿丑于事发时段在厨房附近出现,形色慌张。王妃似乎已对此留意。”
汇报完毕,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南宫陌缓缓转过身,面具下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玄铁指环。
他让她掌管府务,本意是给她一个立足的根基,让她不必再如履薄冰,亦是借此机会,看看她究竟有多少能耐,又能将这潭浑水搅动到何种地步。他甚至预料到会有人按捺不住跳出来,正好借此清理门户。
但他没想到,她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不是简单的立威,而是精准的洞察。她竟能从枯燥的账目中迅速找到关键疑点,并非盲目发难,而是先行试探,掌握了初步证据后再雷霆一击。那份面对突发毒杀事件的镇定,以及之后一连串有条不紊、几乎无可指责的处置,哪里像一个自幼受欺、从未接触过中馈之道的深闺庶女?
恩威并施,敲山震虎,危机处理……她做得甚至比他麾下一些经历过沙场的将领还要冷静果决。
尤其是……她竟然能注意到阿丑?
南宫陌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微光。有惊讶,有欣赏,有一种发现珍宝般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长的骄傲。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替嫁初夜、盖头被挑落时,明明恐惧得指尖都在发抖,却依旧强撑着与他对视、眼神清澈而哀伤的女子。与如今这个于厅堂之上、冷静发号施令的王妃身影,缓缓重叠。
她就像一株看似柔弱的小草,却拥有着惊人的韧性,在冥王府这片贫瘠而危险的土地上,顽强地扎下根,甚至开始试图扫清周围的污秽。
“主子,”暗卫见南宫陌久久不语,低声请示,“关于阿丑……是否需要属下……”
“不必。”南宫陌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王妃既已留意,便交由她自行处置。你们只需暗中护她周全,非生死关头,不必现身。府内一应动静,依旧每日报我知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绝对的信任与放手。
“是。”暗卫心中一震,立刻领命。主子这是……真正将内宅权柄,全然交付于王妃了?甚至连阿丑这条可能牵扯不小的线索,也交由她去查探?这份信任,可谓重如山岳。
“下去吧。”南宫陌挥挥手。
暗卫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南宫陌一人。他踱步至书案前,目光落在案上那一摞李晚晴昨日送还的、她已仔细翻阅过的账册上。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书页间,偶尔能看到一些极细小的、用娟秀字迹写下的批注或疑问——“此项价高?”“量与记录不符?”“疑与市价有差?”……甚至在一些数字旁,还有她简单核算的痕迹。
如此细致用心。
他仿佛能看到她昨夜挑灯夜读,蹙着眉头,认真比对账目的模样。
面具之下,无人得见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弧度。那笑意驱散了他周身常年不化的冰寒戾气,使得整个书房压抑的气氛都似乎为之一缓。
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快速写下几行字。然后拿起那枚代表冥王权威的小巧银印,在末尾郑重地盖下。
“来人。”他对着门外沉声道。
一名心腹侍卫应声而入。
“将此令送至周管家处。”南宫陌将纸条递出,语气不容置疑,“通告全府:即日起,冥王府一应内务,皆由王妃定夺。王妃之令,即本王之令。若有违逆、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者,无论何人,王妃有权依府规先行处置,不必另行请示!”
侍卫心中巨震,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低头恭声道:“遵命!”
他知道,这道命令一旦传出,便意味着冥王府的天,是真的要变了。那位看似柔弱的王妃,将真正成为这座森严府邸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侍卫退下后,南宫陌再次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在面具上。他望向李晚晴院落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想必她此刻仍在为今日的变故和后续的清查劳神费力。
“李晚晴……”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冰冷的金属面具下,眼神却深沉如海,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想起她强作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想起她清澈眼眸中逐渐燃起的勇气与决心,想起她昨夜接过对牌时那句“定当尽力而为”。
或许,父皇的忌惮,兄长的毒计,那场充满羞辱与算计的替嫁……阴差阳错间,竟是命运对他残酷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慷慨馈赠。
将这座冰冷、危险、充斥着阴谋与背叛的府邸交到她手中,他忽然觉得,或许……它真的能开始像一个“家”。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独特的、仿佛夜枭啼鸣般的哨音,穿透厚厚的窗纸,极其短暂地响了一下,又立刻消失。
南宫陌摩挲着指环的动作骤然停顿。
眼中的些许温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警惕的冰寒厉色。
这个哨音……
是安插在宫中最深的那颗棋子,发出的最高等级的预警信号!
宫里出事了?
还是……与他今日放任王妃整顿内府、甚至可能揪出某些与宫中有牵连的暗线有关?
皇帝终于忍不住,要有什么新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