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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的梆子声余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冥王府死寂的夜空中荡开几圈涟漪,旋即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书房内,烛火因灯芯将尽而摇曳不定,拉长了两道沉默伫立的身影,将离别的阴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枚温凉的“紫云令”紧贴在李晚晴掌心,仿佛烙铁般滚烫,又似寒冰般刺骨。它所代表的含义,远比“血狼令”更让她心悸——那是他为自己预留的、通往完全未知的、最后一条绝路。他连这一步都算到了……这份认知让她喉咙发紧,鼻尖酸涩难抑。

南宫陌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开,落回那幅巨大的边境舆图。他的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缓缓划过从皇都到玉门关那漫长而曲折的路线。指尖所过,仿佛有无形的烽火与血光随之蔓延。

“刘瑾必会催促急行军,以求速败,或寻机发难。”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像是在部署一场与己无关的棋局,“初期,我会依他。”

李晚晴骤然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担忧。明知是陷阱,为何还要顺从?

南宫陌并未回头,却似洞察了她的疑惑,淡淡道:“疲兵、弱旅,更需一场‘败绩’来磨掉朝廷、陛下,乃至他们自己身上……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李晚晴心中一寒。他竟是要主动利用这场必败之局?要以那些本就可怜的老弱残兵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来达成某种冷酷的目的?

“可是那些兵士……”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微颤。

“战场之上,从无仁慈。”南宫陌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优柔寡断,只会死更多人。置之死地,或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舆图上几处险要关隘,“玉门关已失,楼兰骑兵气焰正盛。一味的退守避战,只会让他们长驱直入,危及更多州府。唯有迎头挫其锋芒,即便付出代价,也能争取时间,看清虚实,也让朝堂之上那些只会空谈的蠢货知道……战争,不是儿戏。”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李晚晴望着他冷硬的侧影,忽然明白,他早已跳出了皇帝设下的“胜负”桎梏。皇帝以为给他的是死棋,他却要以这盘死棋为饵,布一场更大的局。那些被当作弃子的兵卒,在他眼中,或许既是牺牲品,也是唤醒某些东西的必要代价。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恐惧,却又有一股奇异的战栗席卷全身——这就是南宫陌,从修罗场中爬出的冥王,他的思维方式和手段,本就与常人不同。

“我会在溃败中,寻找真正可用之人。”他继续道,手指点向舆图上一处名为“黑风口”的险峻峡谷,“这里,或是第一个战场。”

李晚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峡谷地形狭窄,两侧山势陡峭,标注着“易设伏”的小字。她不懂军事,却也看出那绝非良善之地。

“陛下和刘瑾,想要我败,想要我死。”南宫陌的声音里渗出一丝冰冷的嘲弄,“我便先败给他们看。只是这败……需由我来掌控时机、程度和……后果。”

他收回手指,负于身后:“京中一切,交由你了。刘瑾离京,但其党羽耳目仍在。皇帝不会放过任何打压冥王府的机会。记住,稳守为上,非生死存亡,勿动血狼令。紫云令……但愿永无启用之日。”

他的交代简洁而清晰,将所有的危险与责任,重重压在了她的肩上。

李晚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重重点头:“我明白。”

窗外,传来五更天的梆响。

天,快要亮了。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南宫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幅舆图,仿佛要将万里江山、无数险隘、万千敌军都刻入脑海。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门口。

“殿下!”李晚晴脱口而出。

南宫陌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颤抖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嘱咐:“……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他静立了一瞬,玄甲的背影在微弱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峭。然后,他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多言,大步流星地融入门外将散未散的夜色之中。

沉重的府门开启又合拢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如同最终敲定的战鼓。

李晚晴猛地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晨风瞬间涌入,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她看到那玄黑色的身影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那是他的战马“踏雪”,早已被亲卫从秘密马厩牵出。

没有多余的亲随,没有浩荡的仪仗。只有寥寥十余骑同样身着玄甲、面容冷峻、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骑士,无声地汇聚到他身后。那是他仅存的、绝对忠诚的冥王亲卫“玄影”。

马蹄包裹着厚布,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压抑的雷鸣。

队伍如同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驶出冥王府所在的街道,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李晚晴紧紧抓着窗棂,指甲掐入木中而不自知,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一马当先、渐行渐远的玄色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弥漫的晨雾里,再也看不见。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担忧、不舍,都在这冰冷的晨风中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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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西山大营。

景象比昨日更加不堪。经过一夜的冻饿和恐惧,那些老弱残兵和死囚们更加萎靡不振,队伍散乱得像是一群逃难的流民。抱怨声、咳嗽声、哭泣声此起彼伏。刘瑾早已到了,坐在临时搭建的、铺着厚厚毛皮的监军高台上,捧着暖炉,喝着热茶,面带讥诮地看着台下这片乱象。他身边簇拥着几个文官和将领,皆是他的心腹。

当南宫陌骑着“踏雪”,带着十余玄影卫如同利剑般驶入校场时,混乱的声浪骤然一低。

他依旧戴着银色面具,玄甲墨披,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刘瑾那边一眼,只是勒住马缰,静静地立于点将台下。

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再次弥漫开来,硬生生将数万人的嘈杂压了下去。

刘瑾放下茶盏,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台前,拖长了声音:“冥王殿下——时辰已到,是否可以——拔营了?”语气带着明显的催促和不耐。

南宫陌抬眸,冰冷的目光扫过他:“监军很急?”

刘瑾皮笑肉不笑:“军情如火,岂容耽搁?陛下和满朝文武,可都盼着殿下早日克复失地,凯旋还朝呢!”

南宫陌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台下那一片黑压压、眼神麻木或闪烁的人群。他缓缓抬起手。

身后一名玄影卫举起号角。

“呜——呜呜——”

低沉苍凉的号角声划破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血脉悸动的力量。

“拔营!”

“出发!”

命令通过各级军官(大多是刘瑾安插或原本的混混头目)声嘶力竭地传达下去,带着慌乱和不确定性。

队伍开始艰难地蠕动起来。扛着破旧旗帜的士兵有气无力地走在最前,后面是乱糟糟的各色人等,推拉着装载着少量破烂粮草军械的大车。死囚们拖着镣铐,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队伍拉得极长,毫无队形可言,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缓慢而痛苦地爬出校场。

刘瑾看着这“大军”开拔的“盛况”,嘴角的讥讽笑意愈发明显。他得意地瞥了一眼点将台下依旧端坐马上的南宫陌,心中冷笑:冥王?哼,带着这样一群废物去迎战楼兰铁骑,看你能撑几日!

他示意手下备轿,准备优哉游哉地跟在队伍后面,等着看第一场“好戏”。

南宫陌漠然地看着这支队伍缓慢前行,直到最后一名士兵也踉跄着走出校场大门。他才轻轻一夹马腹。

“踏雪”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跃出校场,向着队伍前方疾驰而去。十余玄影卫紧随其后,马蹄翻飞,卷起烟尘,瞬间将那支缓慢蠕动的“大军”甩在了身后。

刘瑾的轿子刚抬起来,就被扬了一脸灰尘,气得他连声咳嗽,尖声咒骂:“莽夫!急着去投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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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率军出征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皇都。

通往西城门的朱雀大街上,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人们神色复杂,窃窃私语。有对边境战事的担忧,有对冥王赫赫凶名的恐惧,也有对其遭遇的隐隐同情。

“看!来了来了!”有人低呼。

只见街道尽头,烟尘起处,十余骑玄甲骑士簇拥着一人,风驰电掣般而来!当先一人,玄甲墨披,脸覆银面,身形挺拔如松,纵马驰骋间自带一股睥睨天下、无可阻挡的凛冽气势!正是南宫陌!

百姓们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被那扑面而来的煞气所慑,喧闹的大街竟瞬间安静了不少。目光汇聚在那道疾驰而来的身影上,恐惧、好奇、敬畏……种种情绪交织。

南宫陌对两侧的目光视若无睹,速度丝毫未减。踏雪四蹄翻飞,如同腾云驾雾,转眼间已冲至城门洞下。

守城官兵早已得到命令,慌忙推开沉重的城门。

就在马蹄即将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南宫陌似乎无意间,微微侧头。

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越过无数的屋顶,精准地投向某个遥远的方向——那是冥王府所在。

只是一瞥。

快得如同错觉。

甚至无人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看了那一眼。

下一刻,他猛地一抖缰绳!

“驾!”

踏雪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出了高大的城门洞!玄影卫紧随其后,铁蹄轰鸣,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西方,向着那片血色弥漫的战场,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将皇城的繁华、阴谋、以及所有复杂的目光,彻底甩在了身后。

他身后的远方,那支庞大的“大军”,还在官员的呵斥鞭打下,乱糟糟地、缓慢地向前挪动着,与前方那支一往无前的黑色箭头,形成了可笑而悲凉的对比。

城楼之上,阴影中,几个看似普通的商贩或行人互相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入人群,很快消失不见。一道道加密的信息,正通过各自隐秘的渠道,飞速传递出去。

“冥王已离京。” “方向:西。” “麾下:乌合之众,约三万五千。” “监军:刘瑾随行。” “目标:玉门关。”

消息像投入水面的石子,迅速荡向四面八方。

皇宫深处,皇帝南宫溯很快收到了心腹密报。他看着纸条上的字迹,脸上露出阴冷的、期待的笑容。棋子已落盘,杀局已开启。他仿佛已经看到南宫陌兵败身死、身败名裂的惨状。

丞相府中,王敬之抚须轻笑,吩咐手下继续加大对冥王府的“关照”力度。

一些隐秘的府邸、茶馆、甚至青楼楚馆之中,也有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收到了同样的消息。有人叹息,有人冷笑,有人暗中握紧了拳头。

皇都之下,暗流因冥王的离开,而变得更加汹涌澎湃。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善或恶,都投向了西方。

而此刻,冥王府最高的角楼上。

李晚晴依旧站在那里,晨风吹散了她的泪水,却吹不散她眉宇间浓重的忧色。她看不见遥远的西门,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双冰冷的眼眸离去时,那短暂的一瞥。

她紧紧握着手中那枚冰冷的“紫云令”,另一只手抚摸着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他留下的“血狼令”。

王府内外,看似一切如常,实则危机四伏。皇帝的打压,各方势力的窥探,即将接踵而至。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悲伤和恐惧的时候。

他的战场在万里边关。

而她的战场,就在这里。

这座森冷的冥王府,就是她的堡垒。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变得坚定而锐利,扫过下方寂静的庭院。

风暴,就要来了。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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