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白日里喧嚣鼎沸的宫苑沉入死寂。沈娇娇却毫无睡意,白日里撕了那幅画后,萧珩眼底那一瞬的幽暗始终在她心头盘桓不去。她索性披衣起身,也懒得唤人,只拎了盏小小的羊角宫灯,独自晃出了栖鸾殿。
夜风微凉,拂过宫道两侧高耸的宫墙,带起呜呜的回响,像无数幽魂在暗处窃窃私语。白日里金碧辉煌的殿宇飞檐,此刻在朦胧月色下只剩下浓黑僵硬的轮廓,沉默地蹲踞着,伺机欲噬。
她漫无目的,脚步却自有方向,不知不觉竟穿过了几重早已落钥的宫门——守门的侍卫远远瞥见那盏熟悉的宫灯,以及灯下那张即便在昏暗中也难掩稠丽的脸,竟无人敢上前盘问一句,只默默退入更深的阴影里。帝王无底线的纵容,早已织成一张无形的护身符,让她在这森严禁宫之中,近乎诡异地拥有了夜游的“特权”。
越走越是荒凉。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被疯长的杂草侵占,缝隙里积着经年的湿滑苔藓。四周的殿宇门窗歪斜,朱漆斑驳剥落,露出底下朽烂的木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若有似无药味的阴湿气息。
这里,是冷宫。
沈娇娇停在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枝桠扭曲如鬼爪,伸向墨蓝的夜空。羊角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衬得周遭黑沉如墨。她正欲转身离开,一丝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乐音,却如同冰冷滑腻的蛇,悄然钻入耳中。
她猛地顿住脚步,侧耳倾听。
是箫声。
呜咽低回,如泣如诉,每一个婉转的音符都浸透了化不开的哀恸与追忆。那调子……沈娇娇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曲子!陌生又熟悉得令人心慌!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像隔着一层浓雾,怎么也抓不住。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鬼使神差地,她熄灭了手中唯一的灯火,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循着那幽咽的箫声,放轻脚步,向冷宫更深处潜去。心跳在死寂中擂鼓,每一步都踏在腐朽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穿过一道半塌的月洞门,眼前豁然是一方不大的荒院。中央一口孤零零的石井,井台爬满了深绿的苔藓。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院中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井台边,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背对着她,遗世独立。
是恭亲王萧彻。
他正执着那管青玉洞箫,微微仰着头,对着天边那弯冷月。月光落在他雪白的锦袍上,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那首缠绵悱恻又哀绝入骨的《折柳曲》,正从他唇边流泻而出,每一个颤音都像是心尖滴落的血珠,在这荒败死寂的院落里幽幽回荡,无孔不入地钻进沈娇娇的耳朵,也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曲子……这曲子……沈娇娇的呼吸骤然急促!一幅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炸开——雕花的轩窗下,春日暖融,一个身着宫装的模糊身影,指尖拂过琴弦,流淌出的正是这缠绵的《折柳》!那身影带着一种刻骨的熟悉感,却又隔着一层磨砂琉璃,怎么也看不真切!
“谁?!” 箫声戛然而止。恭亲王萧彻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白影。他脸上的哀戚瞬间褪尽,只剩下被惊扰的阴鸷和冰冷的审视,目光如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向沈娇娇藏身的断墙阴影。
沈娇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被发现了!她甚至能看清萧彻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一件赝品货物的冰冷与……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杂着憎恶与扭曲执念的复杂情绪。
不能退!退就是心虚!
电光石火间,沈娇娇猛地弯腰,手指触到井台边一块被夜露浸得冰凉湿滑的石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维持“沈娇娇”人设的伪装瞬间融合。她抓起那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幽深的井口狠狠砸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被惊吓过度的、不管不顾的蛮横。
“噗通——!!!”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落水声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炸响!水花激溅的声音清晰可闻,打破了所有幽暗隐秘的氛围,也彻底撕碎了那缠绵哀婉的余韵。
“啊——闹鬼呀!有鬼!有鬼吹丧曲索命啦!!” 沈娇娇同时爆发出能刺破耳膜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和属于“沈娇娇”特有的、带着江南口音的娇蛮哭腔。她像是真的被吓破了胆,双手胡乱挥舞着,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几步,羊角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彻底熄灭。
她一边尖叫,一边用眼角余光死死盯住萧彻。
月光下,恭亲王萧彻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精心营造的哀思氛围被这粗鲁至极的落石和刺耳的尖叫彻底粉碎。他握着洞箫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青玉箫管几乎要被捏碎。那双狭长的凤眸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暴怒、被打断的不甘,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眼前这个“赝品”焚烧殆尽的阴鸷火焰。他死死盯着沈娇娇,那眼神,像毒蛇锁定了猎物。
“沈、娇、娇!” 这三个字像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渣。
沈娇娇心头一凛,面上却哭嚎得更凶,眼泪说来就来,瞬间糊了满脸:“鬼!白衣服的鬼!吹得难听死了!呜呜呜……吓死我了!我要告诉陛下去!这破地方闹鬼!呜呜呜……” 她一边哭诉,一边作势就要往外跑,脚步却虚浮踉跄,像是惊吓过度腿软了。
就在这混乱的、哭嚎与死寂对峙的间隙,沈娇娇眼角的余光,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荒院对面那排黑洞洞、窗棂朽烂的厢房。
其中一扇半掩的破旧木窗后,一道极其模糊的影子,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了回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沈娇娇看得真切!
那惊鸿一瞥中,一张布满惊恐的、属于年轻女子的苍白脸庞!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比沈娇娇的假哭更真实百倍的恐惧,如同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而最让沈娇娇心头巨震的,是那女子缩回手时,借着惨淡的月光,她手腕内侧一闪而过的……一片深色的、凹凸不平的陈旧疤痕!那形状,竟与她噩梦中烙铁的印记隐隐重合!
玉蔻!是那个白日里在冷宫附近一闪而过的沉默宫女!那个手腕有疤的人!
巨大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娇娇。恭亲王深夜冷宫吹奏亡者旧曲的诡异,玉蔻那惊惧一瞥和手腕的烙印……无数破碎的线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呵。” 一声冰冷的嗤笑拉回了沈娇娇的思绪。
萧彻向前逼近一步,雪白的袍角拂过地上枯败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院落里却如同毒蛇游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沈娇娇,月光将他俊美阴柔的脸庞分割成明暗两半,一半如玉,一半似鬼。
“宸妃生前,最爱此曲。”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沈娇娇紧绷的神经上,“沈美人觉得……难听?”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沈娇娇的脸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亵渎的、要将她这层“沈娇娇”的皮囊彻底剥开的恶意。
沈娇娇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神里却只剩下一片被冒犯的骄纵怒火,仿佛对方亵渎的不是什么宸妃的雅乐,而是她沈大小姐的耳朵。
“难听!就是难听!”她猛地跺脚,带着哭腔的嗓音拔得又尖又利,在荒凉的冷宫上空回荡,“呜咽咽咽的,活像吊死鬼找不着绳子!听得我浑身发毛!什么宸妃不宸妃的,喜欢听这个?我看她耳朵也有毛病!”
她一边蛮横地指责,一边毫不畏惧地回瞪着萧彻那双深不见底、酝酿着风暴的凤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与惊惧从未发生。唯有垂在身侧、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借着那点尖锐的刺痛,死死压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手腕上的疤…冷宫窗后的眼睛…还有这首纠缠不休的《折柳》!这潭死水之下,到底藏着多少噬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