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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喧嚣被甩在身后,马蹄踏碎林间薄雾,溅起潮湿的泥土与腐叶气息。沈娇娇伏在马背上,茜色骑装在翠色山林间划过一道刺目的红。她紧攥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胯下这匹名为“逐电”的御赐骏马,此刻却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疯了似的朝着猎场边缘人迹罕至的断崖方向狂奔。

“吁——!停下!逐电!”沈娇娇的声音被迎面扑来的疾风撕扯得破碎。她试图勒紧缰绳,往日里温顺灵性的马儿此刻却毫无反应,粗重的鼻息喷着白沫,脖颈肌肉贲张,赤红的双眼里只剩下狂暴的惊恐。

不对劲!这绝非寻常受惊!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两侧的树木飞速倒退成模糊的绿影,嶙峋的山石在视野边缘狰狞地逼近。前方,一道狰狞的裂口撕开葱郁的山体——断魂崖到了!崖边几棵虬曲的老松在劲风中狂舞,再往前几步,便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灰白的雾气在崖下翻涌,深不见底。

“娘娘!”彩蝶凄厉的呼喊从后方远远传来,带着绝望的哭腔。

沈娇娇的心猛地沉到谷底。逐电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反而像是被崖底的深渊所吸引,四蹄如飞,直直地冲向那死亡边缘!碎石在铁蹄下迸溅,几块松动的岩石被踢飞,翻滚着坠入崖下,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崖边特有的、带着湿冷土腥和腐朽气息的狂风卷起她的鬓发,抽打在脸上,生疼。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源自骨髓的、被毒蛇盯上的阴冷。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右侧密林深处,一道白影一闪而没,快得如同幻觉。恭亲王萧彻!那个阴魂不散的疯子!

是他!一定是他!这马突如其来的疯癫,这精准冲向断崖的路线……这不是意外!是谋杀!用她沈娇娇的血,再一次染红这皇家猎场!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崖边那棵歪脖子老松的枯枝,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在视野里急速放大。逐电的前蹄已经踏上了最边缘的碎石带,只需再往前半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奇异的力量从混乱的识海深处猛然炸开!仿佛有另一个灵魂在她濒临崩溃的身体里骤然苏醒。胸腔剧烈起伏,一股灼热的气流不受控制地冲上喉头,一个陌生又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嘶喊,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破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狂躁的马耳:

“玉鞍金络头,值千金否——?!”

这声音,不是她平日娇嗔的语调,而是沉凝、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战场上的金戈交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唏律律——!”

狂奔的“逐电”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几乎撕裂空气的长嘶!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挣扎,以及一种被无形枷锁瞬间勒紧的惊骇!它巨大的身躯猛地一个剧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前冲的势头硬生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扼住!两只碗口大的前蹄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在距离崖边不足三尺的虚空处,轰然扬起!

马身几乎垂直人立而起!沈娇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向后甩去,若非双手死死扣住马鞍前的突起,整个人已被抛飞出去。视线瞬间天旋地转,湛蓝的天空、翻滚的灰白云雾、狰狞的崖壁在她眼前疯狂颠倒旋转。她仰面朝天,身体几乎与马背平行,悬空的双腿下方,就是那翻滚着死亡气息的万丈深渊!

狂风卷着沙砾碎石,狠狠抽打在她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因马匹人立而暴露在她视野正上方的崖壁顶端——那里,几块被马匹骤然发力踩踏而崩裂松动的岩石,正裹挟着泥土和碎草,轰隆隆地滚落下来!

就在这烟尘弥漫、碎石飞溅的混乱瞬间,一点幽暗的、与灰白石块截然不同的光泽,猛地刺入沈娇娇急剧收缩的瞳孔!

那东西被崩落的岩石带出,卡在崖壁一道新撕裂的缝隙里,半掩在尘土之下。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呈现不规则的断裂状,在透过尘雾的惨淡天光下,闪烁着一种温润却又冰冷的幽光——是玉!更确切地说,是半枚雕刻着极其繁复精致纹路的玉佩残片!

虽然只露出一角,但那独特的、盘绕交颈的鸾鸟形态,那断裂处隐约可见的一抹早已干涸发黑的、渗入玉质纹理的暗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沈娇娇混乱的意识!

冷宫枯井旁老宫女含泪的低语,混杂着夜夜纠缠她的梦魇碎片,轰然炸响:

“宸妃娘娘坠楼那晚……老奴听见……听见好刺耳的鸾佩碎声啊……”

鸾佩!是那枚据说宸妃从不离身的、象征着她与帝王定情信物的鸾凤和鸣佩!它碎了!就在那场坠楼的惨剧发生之时!

而现在,这染血的半枚残片,竟然出现在这围猎场的断崖之上!就在恭亲王萧彻可能藏身的密林附近!

巨大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娇娇,甚至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她的身体还悬在深渊之上,全靠紧扣马鞍的手指支撑,但她的眼睛,却死死钉在了那半枚染血的鸾佩残片上!

“娇娇——!”

一声惊怒交加、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撕裂了崖边的狂风!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带着狂暴的气势,从侧面猛扑而至!

是萧珩!

他甚至来不及勒停自己的坐骑,在距离崖边尚有数丈之遥时,便已从马背上凌空跃起!玄色的大氅在身后猎猎狂舞,如同展开的死亡之翼。他眼中是沈娇娇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猩红,那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暴怒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沈娇娇只来得及捕捉到他眼中那抹令人心悸的赤红,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铁锈和汗水气息的巨大力量,便已狠狠箍住了她的腰身!

“呃!”沈娇娇闷哼一声,紧扣马鞍的手指被这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扯开。人立的“逐电”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因失去平衡而剧烈晃动,前蹄重重落下,狠狠踏在崖边,溅起大片碎石泥土。

就在这石破天惊的瞬间,沈娇娇的身体已被萧珩铁钳般的手臂死死揽住,猛地向后拽离了那致命的悬崖边缘!巨大的惯性让两人重重地砸在崖边相对坚实的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激起漫天尘土。

“咳…咳咳…”沈娇娇被尘土呛得剧烈咳嗽,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浑身骨头如同散了架。然而,比身体疼痛更清晰的是腰间那只手臂的力道——紧得几乎要将她勒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颤抖的狂暴。

萧珩单膝跪地,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支撑着两人的重量。他急促地喘息着,滚烫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侧,胸膛剧烈起伏,贴着她的后背,如同擂响的战鼓。沈娇娇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强健肌肉下,那因极度后怕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你……”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未散的惊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找死吗?!”

崖边的风依旧呼啸,卷起尘土和草屑。惊魂未定的侍卫们终于策马赶到,将这片区域团团围住,刀剑出鞘,警惕地指向四周密林,气氛肃杀凝重。彩蝶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娘娘!娘娘您吓死奴婢了!”

一片混乱之中,无人注意,被萧珩紧紧箍在怀里的沈娇娇,那只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正死死地攥成了拳头。细小的、尖锐的棱角深深硌进她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那半枚染血的鸾佩残片,在她不顾一切扑向地面、借翻滚之势的刹那,已被她牢牢攥入手心。冰冷、坚硬,带着崖石的粗粝和一种渗入骨髓的血腥气,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握住了一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萧珩的手臂依旧像铁箍般紧紧缠绕着她,带着劫后余生的灼热和不容挣脱的强势。他沉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灼热的气息里翻涌着未消的雷霆之怒与一种深不见底的后怕。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陛下……”沈娇娇艰难地侧过头,试图避开那过于灼热和压迫的气息,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刻意维持的惊惶,“臣妾……臣妾没事……”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一半是真实的脱力,一半是伪装的心有余悸。

萧珩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几层衣料,沈娇娇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狂野的搏动,如同被困的猛兽在撞击牢笼。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呼吸粗重,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比怒吼更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缓缓松开些许钳制,但一只手依旧牢牢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脸来。

四目相对。

沈娇娇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那里面,翻涌的赤红暴怒已稍稍褪去,沉淀下来的,是比深渊更冷的审视和一种几乎要洞穿她灵魂的探究。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她沾满尘土、略显苍白的脸颊,最终定格在她微微颤抖的唇瓣上。

“刚才……”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敲在沈娇娇紧绷的心弦上,“你喊了什么?”

来了!沈娇娇心头猛地一凛。那脱口而出的口令,果然没能逃过他的耳朵!

她眼中迅速蒙上一层茫然的水雾,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努力模仿着惊魂未定又困惑不解的模样:“喊……喊了什么?陛下,臣妾吓懵了……只记得拼命叫它停下……好像……好像胡乱喊了句值不值钱?对,是‘值千金否’?臣妾当时吓疯了,想着它这身鞍辔那么贵重,摔下去多可惜……”她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将一切归结于濒死时的胡言乱语,一个骄纵美人本能的心疼财物。

萧珩的拇指指腹,带着薄茧和滚烫的温度,重重地碾过她柔软的下唇。那力道带着一种惩戒的意味,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压着她,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惊疑、困惑,还有一丝沈娇娇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痛楚。那痛楚似乎并非源于此刻她的遇险,而是穿透了漫长的时光,连接着某个尘封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玉鞍金络头,值千金否?’”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低沉的声音在崖风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冰锥砸在沈娇娇的心上。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波动,“娇娇,告诉朕,这句话……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寒意,比方才悬在深渊之上时更刺骨,瞬间从脚底窜上沈娇娇的脊梁。她藏在袖中的左手,指甲更深地掐进那半枚染血的鸾佩残片,尖锐的棱角刺破掌心柔嫩的皮肤,一丝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渗出,黏腻地包裹着那冰冷的玉质。

痛感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听……听来的?”她强迫自己迎上萧珩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目光,眼底的茫然更加深重,甚至带上了一丝被逼问的委屈,“臣妾……臣妾不记得了呀!许是……许是小时候在江南听哪个走南闯北的马贩子吆喝过?又或是……哪出戏文里唱的?陛下……”她的声音带上娇怯的哽咽,身体在他掌下微微瑟缩,“您别这样看着臣妾,臣妾害怕……方才真是吓死了……”

她将脸埋进他玄色绣金龙的衣襟,用最擅长的、带着颤抖的呜咽,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掌心那致命的冰凉。鸾佩的断裂边缘,那干涸的暗红血迹,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紧紧贴着她渗血的伤口。

崖风呜咽着卷过,吹动萧珩玄色的大氅,也吹动沈娇娇散乱的鬓发。侍卫们沉默地拱卫在四周,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萧珩没有再追问,只是那只扣在她腰间的手,收得更紧,紧得几乎让她窒息。他深沉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投向崖壁那道新撕裂的、尘土尚未落尽的缝隙,投向更远处那片幽深的、仿佛吞噬了那道白影的密林,眼底的寒冰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沈娇娇伏在他胸前,听着那依旧未能平复的、沉重的心跳,感受着腰间那几乎要勒断骨头的力道,还有掌心那枚如同毒蛇般蛰伏的鸾佩残片。

断魂崖的风,带着深渊的寒意,吹不散这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无声的硝烟与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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