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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贤馆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悄无人声的暗夜中扩散开来,搅动着无形的秩序。

次日晨起,天光熹微穿过高阔的轩窗,在丙字乙号学舍冰冷青石地砖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中仍弥漫着昨夜残留的黍米粥与劣质油灯混合的气息。

王曜醒得很早,睁眼便看见杨定魁梧的侧影正对窗穿衣,动作间带着武人特有的利落。

尹纬仍裹在粗布被里,面壁而卧,只留下一个沉默如山的脊背轮廓。

“景亮兄,你腹痛可已好些?”

王曜试探着问道。

“已、已无大碍,我再睡会儿......”

王曜听他声音慵懒,确定已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他将昨日领到的簇新却透着股子生硬气的青麻学服换下,依旧穿回那身浆洗得泛白、袖口微微起毛的旧直裰。

新衣虽阔,却总觉骨架被框着,笔锋被磨着。

旧衣褴褛,到底还能舒展几分胸中逸气。

徐嵩坐在光板床边,低头仔细系着裾衣的素色布带。

吕绍则罕见地也醒了,揉着惺忪睡眼,肥胖的指节按在太阳穴上,许是昨夜残酒未消。

昨日课毕归舍,吕绍便兴致勃勃地重提了云韶阁佣书之事,力邀王曜同往。

王曜虽对“笔砚巷”这名字尚存几分书卷气的想象,心头一丝疑虑如蛛丝般悬着,此刻却被生计的重锤沉沉压住,推无可推。

“走走走,子卿!”

吕绍见王曜已穿戴完毕,眼中立刻恢复了几分活泛,胖手热络地拍上王曜略显单薄的肩。

“趁这旬假头好日,带你去那云韶阁见识一番,凭子卿你这一笔好字、满腹经纶,定叫那柳行首也自愧不如!”

他嗓音洪亮,中气十足,打破学舍沉寂。

王曜肩上受那一拍,力道甚是不轻,他微不可查地晃了下身形,却仍保持端正姿态,颔首温声道:

“如此便全仗永业兄引荐了。”

目光扫过舍内,杨定正巧回身,虎目在他身上掠过,脸上除却一贯的直率豪迈,换上一副难以言明的复杂笑容。

尹纬依旧面壁。

徐嵩只抬起头,投来一个温和而略带忧虑的眼神。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吕绍大咧咧一摆手,显是对那微妙气氛毫无所觉,当先便推开吱呀作响的舍门。

微寒晨风裹着庭院里未散的湿气涌入,王曜即随吕绍踏出门槛。

长安南郊在旬假之晨苏醒了它另一种面貌。

自太学南门而出,踏过还算宽阔的青石御道,喧嚣便似潮水般涌来,冲刷掉满身斋堂里的冷寂墨香。

贩夫走卒的吆喝如沸,牛车轱辘碾过湿石板的沉响、香车宝驾上环佩的叮当、胡商驼队清脆的铃铎声混杂着鼎沸的人语——一幅活生生的太平市井图卷在王曜眼前铺开。

“转过这‘笔砚巷’,便是了!” 吕绍在前引路,指着前方一处闹中取静的去处。

巷口一块饱经风霜的乌木招牌,“云韶阁”三个行楷清秀不失妩媚,字迹竟不俗。

门外数株垂丝海棠新叶初绽,映衬着朱漆门扇。

吕绍甫至门前,两扇漆门似有灵犀般无声洞开,一名青衣小帽的俊秀小厮早已躬身侍立,笑容热络熟稔得如同自家郎君回府:

“哎呀!吕公子大驾!柳娘子刚还念叨您呢!哎呀,这位公子器宇不凡,定是吕公子时常提起的贵友!快请快请!”

这番亲热过头的迎接,如温汤软水裹身,王曜心中那丝“书肆”的影像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

举步入内,脚下并非硬实砖石,而是软厚如茵的西域地毯,细密花纹直埋没半截鞋履。

一阵馥郁奇香扑面缠来,绝非寻常书肆的松墨纸香,清幽雅致的沉香木屑气息之下,分明交织着女子脂粉膏泽的甜腻、陈年佳酿的醇暖,甚至还有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暖情麝香。

王曜目光不动声色地巡弋:门厅内数盏琉璃宫灯悬垂,灯下却非典籍书架,而是博古架参差,错落陈设着前朝三彩胡人骑驼、南海珊瑚树、嵌宝螺钿漆盒、象牙柄麈尾……奢华靡丽之气无声漫溢。

隐约丝竹自屏风帷幛之后透出,曲调旖旎婉转,绝无半分书斋清寂。

更偶有鬓染金钗、香风拂柳的身影,曳着轻薄的鲛绡或明艳的蜀锦长裾,在雕梁画栋的回廊间迤逦而过,眼波流转处,媚意天成。

此等景致,哪里是书肆?分明是那风月销金窟!

他心中如冰面乍裂,豁然通透,转首望向吕绍,目光清亮如剑锋,直刺其眼底:

“永业兄,敢问此间‘云韶阁’,莫非实为燕馆歌楼?”

吕绍面上的笑容猛地一僵,如薄纸遇火蜷缩起来,支吾着难以成言:

“呃……这个……子卿听我细说……”

“吕郎——”

一道柔媚得能掐出蜜糖的清音,带着三分委屈、七分幽怨,自楼阁雕花扶梯的顶端飘洒下来,将那丝尴尬生生截断。

王曜循声抬眼,但见一名绝色女子立在光影深处。

年约双十许,一身烟罗紫流云暗纹襦裙,外罩月白羽纱半臂,将那欺霜赛雪的藕臂半掩。

墨鸦鸦的发髻堆成慵懒的堕马式,簪一支点翠凤穿牡丹步摇,金凤口中衔着一颗滚圆的明珠,熠熠生辉。

眉如远山含愁,眼似秋水凝波,一点朱唇更似熟透的樱桃。

此刻,那双会说话的妙目幽幽锁在吕绍身上,粉唇微撇,娇躯将转未转,分明是个恼人模样。

其容色气韵,与这楼阁珠光宝气浑然一体,却又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灵慧——王曜心中那几分不悦悄然淡去,此人绝非寻常庸脂俗粉。

“永业……”

吕绍见到她,眼底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柔情,有窘迫,亦有一丝无奈。他将王曜往一旁引了引,低声道:

“子卿稍待,我……我与柳娘子有事计议,片刻便回。”

又转向那小厮:

“好生侍奉王郎君用茶果!不可怠慢!”

语罢,急急拾阶而上,几乎是半推半扶地将那紫衣美人带入了顶楼一处悬着“漱玉”香牌的雅室。

“啪嗒”一声轻响,雕花室门闭合。紫衣女子柳筠儿原本那份倚门娇嗔顷刻消散,如薄雾遇日无踪。

她莲步轻移,行至花梨木案前,也不坐下,微昂螓首,眼眸深处一片冰鉴秋湖般的明净清冽,凝视着随后进来的吕绍,声线沉静无波:

“整整一个月又七日了,‘云韶阁’这三个字,怕是早已被二公子丢在脑后蒙尘了吧?”

吕绍脸上堆起苦笑,讨好般上前一步:

“筠儿,莫怄气!我这不是来了吗?你是知道我的,既要入那太学读书,还要周旋家中那几头虎视眈眈的‘豺狗’(妻妾),家兄又随老爹去了洛阳,家中大小琐事哪一桩离得了我?我在这京城,眼下真如一根无根的浮萍……”

他语气带着世家公子难得流露的疲惫与无奈。

柳筠儿唇角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抬手便捻起案上一朵已显萎顿的玉兰花:

“浮萍?吕二公子这浮萍脚下,可是踩着百贯千贯的丝线织就的罗网呢。这‘云韶阁’,横竖是我柳筠儿一介卑微歌伎贱命经营,死活,自是不入公子眼目的。”

她指尖微动,将那颓败花朵轻轻丢进青瓷唾盂。

吕绍见她神情清冷,眼中却并无多少真怒,心中稍定,面上笑纹更深:

“哎呦!我的心肝,你这话可真是拿刀剜我的心肝儿了!”

他忽地欺身上前,变戏法似的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个小小物件,硬塞进柳筠儿微凉的掌心。

“瞧瞧这个!前日特地着人从波斯商船上淘换来的嵌琉璃金丝铃铛,夜里悬在帐角,微风过处,声如天籁清泉……”

柳筠儿低头瞥了一眼掌中那精巧夺目价值不菲的金铃,神情稍缓,只鼻翼里若有若无地轻轻哼了一声,将那金铃随意搁在案角缠枝海棠金盘上。

吕绍眼疾手快,顺势捉住她一只纤纤玉手,语气已带了几分安抚的柔意:

“好啦好啦,今儿不是来赔罪了吗?还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他压低声音,朝楼下方向飞快地努了努嘴。

“瞧见方才我带来那位公子没有?姓王名曜,字子卿,弘农来的寒门才俊,正经太学生!满腹经纶,人长得又清爽,最重要的是……”

他声音压得更低,贴近柳筠儿耳廓,温热气息拂着她小巧耳垂。

“囊中羞涩!极需开源!你不是总抱怨手底下那些笨婢子,抚琴总缺文心,唱曲不知曲意吗?若能留住他,何愁调教不出几个像你当年那般‘色艺双绝’的摇钱树来?岂非一箭数雕?”

柳筠儿眼眸深处微光一闪,如冰晶折射日华,虽未言语,那微挑的眉梢已含询问之意。

吕绍会意,嘿嘿一笑道:

“此人性情清傲耿介些是真,然毕竟是才子,自有才子的软肋。你柳行首的手段难道我还信不过?只消言辞恳切些,将那‘编校雅乐、继绝文脉’的头衔往高处捧一捧,许他个凭本事吃饭的清雅差事,他必心折。至于实情……他现下已有些察觉,就看你如何转圜了。总之.....”

他拍拍柳筠儿手背,又瞥了眼那金铃。

“人我带来了,能否网住这条渊中潜鳞,全看你柳大行首的本事了!”

眼神里尽是信任和怂恿。

柳筠儿抽回手,眸中那点冷意彻底化去,只剩下思忖的精明。

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冰凉坚硬的螺钿,沉吟片刻,倏然抬头,唇边漾开一抹摄人心魄又深谙世情的浅笑:

“吕郎啊吕郎……罢罢罢,这人情买卖既是你送上门来的,我便勉力一接这绣球了。”

“如此甚好!” 吕绍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舒了口气。

“那我便带他上来,劳烦行首费心!”

不多时,楼下小厮引路,领着王曜踏入了这名为“漱玉”的雅室。

室内熏着清雅恬淡的竹枝香,倒中和了先前富丽堂皇的贵气。

楠木博古架上陈设着古琴、玉尺、竹简书卷,壁上悬一幅《调鹤弹琴图》,显出几分雅意。

柳筠儿已不复方才嗔态,落落大方立在案前,一身烟罗紫映衬着身后疏影横斜的玉石插屏,明艳之外,竟有几分书卷般的沉静。

“久仰王公子大名。”

柳筠儿微微躬身施礼,声音婉转清越,如山涧流泉。

“奴家柳筠儿,蒙同好抬爱,在此‘云韶阁’忝为行首。公子年少英才,得入太学龙门,筠儿钦佩不已。”

她目光澄澈坦荡,竟无丝毫歌楼行首惯有的风尘媚态。

吕绍连忙引介:

“正是正是!柳行首虽身处市井,却最是敬重饱学之士!她这书斋雅室所藏孤本秘谱,不少皆是坊间难觅!”

王曜目光冷冷扫过吕绍,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已证实,面上不动声色,只依礼还了一揖:

“柳行首谬赞。某今日随永业兄至此,原为寻一佣书临帖、凭笔力谋食之计。然步入门庭,丝竹盈耳,钗环耀目,观此阁之气象,与寻常书肆迥异。”

他话语微顿,直如利刃切入核心。

“敢问行首,此‘云韶阁’,究竟所营何业?倘以校书之名,行阿堵之实,恕王曜愚钝,不敢苟同,这便告退。”

话语清晰平静,却字字如投石,砸碎了雅室刻意营造的宁静。

吕绍脸色一变,急要开口圆场,柳筠儿却抬起玉手轻轻一拦。

她眼中非但无愠怒,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三分欣赏,七分坦诚与无奈。

“公子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柳筠儿轻叹一声,那声叹息,竟似饱含千钧之重,透露出与容颜不符的疲惫与沉静。

“既已为公子窥破端倪,筠儿不敢再以虚言搪塞,自取其辱。不错,‘云韶阁’绝非皓首穷经、青灯校书之所,它只是一方倚门卖笑、博人欢颜的歌楼舞榭,长安城里无数颗漩涡中‘华堂佳肴烂,巷口寒尸陈’的一粒浮尘罢了。”

她坦然承认,出口成章,语气中没有半分羞耻,唯有一股奇异的坦诚与苍凉。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连吕绍也哑然。王曜眉头微蹙,静待下文。

“公子疑我以虚言相诱?欺公子贫寒?”

柳筠儿目光深深看进王曜眼底。

“实情诚然令公子不齿,然筠儿所求之事,亦绝非假托之辞!”

她转身至屏风后,捧出一个极其精美的、以黄地缠枝暗纹蜀锦包裹的紫檀木长匣,小心翼翼地置于案上,解开丝绦。

木匣开启,内里却非想象中香艳之物,竟是一卷卷色泽泛黄、有些册页边缘已有虫蛀痕迹的古老卷册!卷面上以端雅清丽的簪花小楷题着名目:

《霍嫖姚破阵乐散序》、《龟兹乐七调本源》、《汉乐府旧谱三残章》、《竹林孤本残页》……皆是古乐谱之名!更有几卷竹简,墨痕黯淡,简牍古旧,似是传抄的雅乐奏辞。

“此为何物?”

王曜目光顿时一凝,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敏锐地嗅到了书卷间那历经岁月沉淀、濒临消散的特有气息。

柳筠儿的话,竟似击中了某个极为关键的点。

“此乃亡师——前任太乐署令吴公临终托付于我之珍藏。”

柳筠儿声音低沉下去,指尖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抚过一份摊开的、字迹朱墨相间的卷册,其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宫商角徵羽的工尺谱点,笔锋古拙却饱含神韵。

“吴公一生浸淫雅乐,致力于搜罗考订散轶乐谱,欲集大成以光复大乐之盛。然乐工清苦,更遑论搜集考订?耗费心血无数,不过略成数卷。吴公去后,这些心血……这些承载先贤声律的至宝,便如我这般,流落至此风尘之地。”

她的话语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悲怆。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公子以为筠儿仅是一知吟唱、会拨弄丝弦的歌伶?非也!吴公授我乐理,筠儿不敢忘其志!然身陷于此,欲延乐脉、承遗志,靠这些?”

她指向书卷。

“杯水车薪!靠我一人之力,岂非痴人说梦?”

王曜的目光,早已被那份谱稿吸引住。

那谱稿上朱墨勾勒的工尺点,字里行间流露的正是先贤呕心沥血的乐律探寻!其价值,远胜黄金!

他仿佛能透过残损的纸张,看见一位皓首穷经的老人,在昏暗灯烛下焚膏继晷的身影。

这样的心血,岂容湮没于风尘脂粉之地?

柳筠儿敏锐捕捉到他眼中那份专注的敬意和隐约的不忍,话锋陡转,语调如断冰切玉,带着直扣心扉的恳求与无奈:

“公子!雅乐式微,如斯残谱,再无人勘校厘定,不出十载,必将化为齑粉!筠儿不惜此身委顿泥淖,却实在不忍见这些承载千年声律、蕴含吴公一生心力的魂灵就此断绝!然歌楼之内,寻一个通晓文字、能正确誊抄尚且不易,遑论通乐理、知宫商、识得这工尺减字奥妙的学士?非不愿以重金求诸鸿儒,是这身份壁垒如山!是这朱门内外之人心偏见如铁!”

她向前一步,烟罗紫的裙裾拂过地面微尘,语声恳切如孤雁哀鸣:

“公子乃太学英才,腹有诗书,胸襟广博,当知君子之义!岂不闻孔子困于陈蔡而弦歌不绝?又岂不闻韩信受胯下之辱终登坛拜将?此地虽浊,此志却清!王公子所求者,不过一方立足资财,以维生息继学之路;筠儿所求者,仅一位怀才惜字之人,能拨冗落笔,使这方寸残稿稍续文脉,莫使其速朽于风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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