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微光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顽强跳跃,映照着土坎下几张疲惫而沉重的面孔。父子相认的激动与泪水过后,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如同这江南冬日的寒雨,无情地浇淋在每个人心头。
刘衍的咳嗽愈发剧烈,每一次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气息微弱。他腿上的旧伤在潮湿和寒冷中肿胀发炎,散发着不好的气味。阿贵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蘸着雨水为他擦拭额头,却收效甚微。
秦安(刘璜)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急如焚。他手臂上的伤口也还在渗血,但与父亲的生命安危相比,这根本不值一提。
“父亲,您必须立刻得到医治!”秦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这里缺医少药,环境污秽,再待下去……”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
刘衍艰难地喘息着,摆了摆手,声音断断续续:“不……不行……外面……王莽的鹰犬……定然还在搜寻……咳咳……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是留在这里,只能是等死!”秦安激动地打断父亲的话,眼中布满了血丝,“我们好不容易才……我不能再失去您!”八年的分离与思念,让他无法承受刚刚重逢就可能永别的痛苦。
一直沉默的秦汐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安哥哥,伯父的顾虑是对的。王家在舒县的势力很大,很可能已经将追捕的命令传到了周边郡县。我们带着伯父这样行动不便的人,很难避开盘查。”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情绪激动的秦安。是啊,他们自己逃亡尚且艰难,如今加上重伤垂危的父亲和忠心但同样疲惫的阿贵,目标更大,行动更缓,一旦被发现,绝无幸理。
“那……那怎么办?”秦安感到一阵绝望,难道刚刚看到的希望之光,就要这样熄灭了吗?
刘衍看着儿子焦急痛苦的模样,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他挣扎着抬起手,再次握住秦安的手,目光却投向了秦汐,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
“秦……秦姑娘……”他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十分费力,“老夫……有一事相求……”
秦汐连忙靠近些,恭敬道:“伯父请讲。”
刘衍的目光在秦汐和秦安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秦安脸上,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璜儿……你听着……为父……怕是熬不过这一关了……汉室倾颓,王莽篡逆,此乃天数……非人力可挽……你……切莫再存什么匡扶之念……那……那是取死之道……”
“父亲!”秦安急道。
“听我说完!”刘衍用尽力气打断他,眼神锐利,“我刘衍……愧为刘氏子孙,无力回天……但能看到你平安长大,已是上苍垂怜……你……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带着……带着为父这份血脉,活下去!”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呕出一小口带着黑血的痰,吓得秦安和阿贵脸色大变。
刘衍却仿佛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秦安,继续道:“为父……将你……托付给秦姑娘……你们……立刻离开这里!回……回海外仙岛去!再也不要回来!这中原大地……已是炼狱……非你等所能存身……”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秦安和秦汐放弃他,独自逃生!他自知伤重难愈,不愿成为拖累,更不愿儿子为了他再涉险境!他将儿子,将他刘氏最后的希望,托付给了那个来自海外仙岛、带着神秘色彩的少女!
“不!父亲!我不走!要走一起走!”秦安泪流满面,死死抓住父亲的手,拼命摇头。他怎么可能抛下刚刚重逢、奄奄一息的父亲独自逃命?
阿贵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泣道:“王爷!奴才誓死追随王爷!绝不独自偷生!”
刘衍看着儿子和忠仆,眼中充满了痛苦与决然,他猛地甩开秦安的手,厉声道:“糊涂!你留在这里,除了陪为父一起死,还能做什么?难道要让为父……死不瞑目吗?!难道要让我刘氏血脉……就此断绝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嘶哑,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秦安被父亲这前所未有的严厉斥责震住了,呆立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
秦汐看着这生离死别的场景,看着刘衍眼中那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父爱,又看了看痛苦挣扎的秦安,心中天人交战。理性告诉她,刘衍的选择是目前最理智、生存几率最大的。但情感上,她完全理解秦安无法舍弃父亲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警戒的阿贵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王爷,小主人,有动静!”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只听见雨声中,隐约夹杂着马蹄声和金属甲片碰撞的声音,正从残碑渡口的上游方向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是官兵?还是王家的追兵?!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刘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最终的释然,他猛地推了秦安一把,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道:“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璜儿,记住为父的话!活下去!”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呵斥与犬吠之声!
追兵,已至!
绝境,就在眼前!
秦安看着父亲那决绝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追兵声响,巨大的痛苦和矛盾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是遵从父命,带着汐妹妹逃离,保全性命,却可能背负一生的愧疚?
还是留下,与父亲同生共死,却可能让所有人一起葬身于此?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年轻而痛苦的脸庞。这个刚刚与至亲重逢的少年,不得不在瞬息之间,做出一个足以影响他一生的、无比残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