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开始笼罩前门的时候,狭窄胡同深处的临时住所里,灯火被刻意压暗。
行动组的成员们悄无声息地汇聚于此,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门外,两名战士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长,他们倚靠在斑驳的墙边,指间夹着劣质的卷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袅袅升起的烟雾不仅是暂时的慰藉,更是警惕的眼睛,无声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带来危险的阴影角落。
胡同深处传来的零星犬吠,更添了几分紧张。
屋内,气氛同样紧绷。
各组负责人压低声音,开始汇报下午侦查的收获。
“我们去了西山大觉寺,”其中一组的组长声音沙哑,带着奔波后的疲惫。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
重要的佛像、经卷和大部分文物,都还在主殿和侧殿里供放,守卫看着松懈,但寺里僧人不少,动静大了怕惊动。
另外,我们打听到一个消息:
北平研究院之前从宝鸡斗鸡台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一大批青铜器、陶罐标本,根本没来得及南运,说是还封存在研究院的地下室里!
明天我们计划再去趟东皇城根那片,重点摸摸药物研究所留下的烂摊子,看能不能找到遗落的研究资料或者知情人员。”
话音刚落,另一个负责琉璃厂方向侦查的队员紧跟着说:
“名单上排第一的那个大收藏家王仁鱼,油盐不进!
我们的人装作古董商想接触,连门都没让进。
他家的下人鼻孔朝天,说老爷的东西一件不卖,连见一面都是痴心妄想。。”
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专门负责与北平地下党联络的交通员接洽的队员插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可靠的信息来源:
“王仁鱼?他手里最紧要的那批东西,根本不在他府上。
今天接头时,我们的同志给北平地下党的同志,据他了解:王仁鱼那些怕见光的宝贝,都藏在燕京大学图书馆后身一个不起眼的小仓库里,外人根本不知道那儿。
只是那位同志刚好在燕京大学图书馆,他刚好知道那个仓库在什么地方。
另外,名单上还有两件散落在其他人手里的古物,一件是宋代官窑的笔洗,一件是唐代的鎏金佛首,这几天确实在暗地里放风找买家,但那价钱……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寻常人根本接不住。”
最后一个组的汇报则带着一丝意外的沉重:
“下午我们跑了趟颐和园……
结果让人揪心。
园子里,许多登记在册、本该第一批南迁的精品,像排云殿里那几尊铜鹤、佛香阁的一些重要陈设,都还在原地!
库房里更是堆了不少装箱但没运走的物件,看着都像是好东西。
那里看守倒不算特别严,但要把东西弄出来,风险还是极大。”
秦云面色沉静如水,听完所有汇报,示意身边的记录员详细记下每一条线索。
“明后两天,侦查重点不变:
故宫库房、大觉寺、颐和园。
特别是库房位置、守卫情况、出入路径。
同时,”他加重了语气,“各组要同步规划撤离路线!
动静一旦起来,每一步退路都要想清楚,不能有任何差池。”
他略作沉吟,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落在两个身形相对矮小精干的队员身上。
“你俩,明天想办法弄身‘行头’,扮成日本侨民的样子,混出城去。
目标:摸清城外日本军队的动向,特别是进出城的检查哨卡、巡逻规律,如果能打探到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更好。
但是务必小心。”
次日,北平城在晨光中苏醒,带着战云压城的压抑。
队员们如同水滴融入大河,悄无声息地散入各处。
秦云则带着小组的几名队员,来到了东交民巷。
这片由西方列强割据而成的“国中之国”边缘。
他们挑了巷口一个不起眼的大碗茶摊坐了,粗瓷碗里盛着廉价的花茶,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牢牢锁定着巷内的一切。
时近正午,阳光慷慨地洒下,将一排排灰砖青瓦的欧式建筑镀上一层刺目的金边。
街角高大的法国梧桐伸展着枝桠,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扇形叶片,在光洁的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破碎的光斑,也掠过那些巴洛克风格的立柱和铸铁雕花的阳台,留下明明暗暗的印记。
空气中,烤面包的浓郁麦香、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与老北平茶摊的茉莉花茶味、街边小吃摊的烟火气奇异地交织混合,构成一种殖民地的特殊气息。
这条长约两公里的“城中之城”,是北平心脏地带的一块异形拼图。
德国兵营的铁门厚重紧闭,散发出森冷的威严;
美国花旗银行巨大的玻璃橱窗反射着炫目的阳光,里面西装革履的身影步履匆匆;
不远处,一面刺眼的红底白丸旗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动,标志着日本正金银行的地盘。
一小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在一个佩着军刀、神情倨傲的少尉带领下,正堵在银行门口,似乎在和里面穿着和服或西装的银行职员交涉着什么,气氛显得并不和谐。
“卖报!卖报!最新的《北平晨报》!看日军司令发表最新讲话咯!”
街角,两三个衣衫破旧的小报童扬着手中的报纸,声音稚嫩却响亮地叫卖着。
秦云心中一动,招手叫过一个看起来最机灵的小报童。
“来一份报。”
秦云递过铜板,又叫队员从旁边小吃摊上快速买了一份晶莹软糯的艾窝窝和一份撒着豆粉的凉糕,放在茶摊油腻的小桌上。
那报童的眼睛瞬间被这两样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精致吃食牢牢吸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别急,问你几个事儿,答好了,这些都是你的。”
秦云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
报童使劲咽了口唾沫,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您问您问!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瞧见特别的、拉着很重东西的大车往这里面来?
比如……装着大箱子,护卫特别多那种?”
秦云压低声音,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华俄道胜银行和花旗银行的方向。
报童眼睛一亮,仿佛答案早已烂熟于心:
“嗨!您问这个啊!有哇!
上个月,就前些日子,来了好几拨呢!
光我看见的就有四五趟大镖车!
那阵仗,啧啧,赶车的把式都透着股狠劲儿,旁边跟着十几个带家伙的护卫,凶神恶煞的,我们稍微靠近点就被轰走!
车都停在那两家洋银行门口了。”
他麻利地指向华俄道胜银行和花旗银行。
“好些人吭哧吭哧地从车上往下抬大箱子,看着死沉死沉的,四个人抬一个都费劲!动静可不小!”
秦云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轰然落地,线索对上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温和地点点头,重重拍了拍报童瘦削的肩膀:
“好小子,记性不错!拿着,吃去吧。”
说着,把艾窝窝和凉糕推了过去。
报童喜出望外,一把抓起美食,话都顾不上说,转身就欢天喜地地跑开了,仿佛怕秦云反悔。
看着报童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秦云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笃定与冷冽的笑意。
他端起粗瓷碗,呷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低声对同伴道:
“白银的下落,十有八九就在这两家银行的保险库里躺着。
现在,就只差撬开保管这些‘钥匙’的那张嘴了。
找到中央银行那个专管北平存银的行长,一切就能见分晓!”
几人迅速起身,汇入街上的人流,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隐蔽的落脚点。
刚一进门,就看见那名肩负特殊使命、负责与地下党单线联络的队员也恰好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急促感。
秦云立刻将他唤到僻静处,声音低沉而坚决:
“辛苦。
情况有变,事情更紧要了。
你现在立刻再跑一趟,务必亲自见到贝先生(地下党的联络人贝辛卯),就说我有极其重要、关乎大局的事情必须当面和他谈,请他务必尽快设法过来一趟。”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大约一个小时后,屋门外传来约定的轻微叩击声。
那名队员闪身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来人中等身材,穿着半新不旧的藏青色长衫,外罩一件同色马褂,头戴一顶深灰色的礼帽,面容敦厚,眼神却透着商人的精明与地下工作者特有的警醒,正是北平地下党的重要联络人——贝辛卯。
队员迅速低声介绍了彼此。
秦云示意队员和另外三名负责警戒的同志到院子四周布防。
屋内只剩下秦云和贝辛卯两人。
贝辛卯摘下礼帽,习惯性地抹了抹额头微沁的薄汗,目光落在秦云年轻的脸上时,明显地怔忡了一下。
他显然没料到这位策划如此重大行动的负责人,竟然如此年轻。
“没想到……”
贝辛卯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秦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秦云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贝先生客气了。
您在北京城根基深厚,年头不短了吧?”
贝辛卯眼底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恢复如常,含糊地应道:
“讨生活罢了,算起来……也有十来个年头了。”
他迅速转移话题,“秦先生急着见我,想必是有要紧事?”
“不错,”秦云不再绕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刺核心。
“贝先生,现在中央银行的行长是谁?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紧紧盯着贝辛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抛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