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山涧的凉，漫过青竹村的石板路。
苏惜棠贴着心口的陶瓶还留着灵田的余温，指腹轻轻摩挲瓶身，那是她昨夜在灵泉边守了半宿，用薄荷叶尖凝的露、野菊瓣上结的霜，混着灵田特有的雾气熬出来的。
清毒露在瓶里晃出琥珀色的光，像极了灵田青莲池里游动的锦鲤。
苏娘子！
老吴头的吆喝声撞碎晨雾。
五六个青壮挑着竹筐大步跑来，竹筐上蒙着红布，露出半截写满名字的黄纸——正是十村联名的防疫请愿书。
他腰间还别着把磨得发亮的镰刀，刀背磕着青石板哒哒响：昨儿后半夜我挨家挨户敲了门，东头张婶说她纺线的手都抖着按了手印，西头李猎户把他猎到的第一只山鸡都塞筐里当干粮。他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竹筐上，咱们青竹村的闺女，哪能独自闯虎穴？
关凌飞的手指在猎弓弦上轻轻一弹，嗡鸣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他盯着老吴头身后陆陆续续冒出来的村民——有扛着锄头的，有抱着刚蒸好的米糕的，连小桃都攥着她那半块舍不得吃的芝麻糖，眼睛亮晶晶地跟在队伍最后。
他喉结动了动，转头对苏惜棠道：你说过要借官面程序，可他们...
他们是民心。苏惜棠仰头看他，晨光穿过雾霭落在他眉骨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阴影，王县令要脸，要政绩，更要这一县百姓的嘴别乱说话。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额发，你且在城门楼子底下守着，若真出了事...
没有若。关凌飞打断她，手指扣住她手腕，力道重得几乎要掐出印子，却又慢慢松开来，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进她掌心，灵田的艾草香包，贴身戴着。
队伍往县城去时，晨雾散得差不多了。
苏惜棠走在最前头，能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像山涧里奔涌的溪流。
她知道，此刻永安县城的某个角落，王县令安插的耳目正缩在树后，把这百人队伍的动静写成密信，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筒里。
县衙大堂的朱漆门一声开了。
王县令端坐在虎皮椅上，茶盏里的龙井浮着两片茶叶，却半点热气也无——显然已放了许久。
他目光扫过苏惜棠身后的村民，嘴角扯出个笑：苏娘子倒是好大的阵仗。
民女不敢。苏惜棠福了福身，竹篓里的灵桃苗轻轻晃动，只是十村百姓听说县太爷要防春疫，都争着要递请愿书。她话音未落，老吴头已掀开竹筐上的红布，黄纸地展开，密密麻麻的名字像蚂蚁排阵，直铺到王县令脚边。
王县令的指甲深深掐进椅把。
他昨夜撕的按察使文书还在炭盆里闷着，焦黑的纸片蜷成小团，像被踩死的蟑螂。
他盯着苏惜棠腰间的玉佩——那是灵田空间的入口，可此刻他更在意她怀里的陶瓶。
按察使的密信里说，这清毒露能解百毒，能让粮船过疫水不腐，能让他王某人从七品芝麻官，一跃成为按察使跟前的红人。
听闻苏娘子家有灵雨土王县令突然开口，目光如刀，本官记得《大齐农律》里写着，私藏官种者，杖三十，充军三千里。
苏惜棠心里一紧——这老匹夫竟摸到灵田的风声了？
她面上却浮起笑，指尖抚过陶瓶：县太爷说的可是这个？
昨夜民女梦到地母娘娘托梦，说今春虫疫起，要以露为引。她拔开瓶塞，一缕甜丝丝的药香漫出来，混着桃叶的清苦，直往人肺管子里钻。
堂前站班的衙役最先有了反应。
最左边那个脸上长癣的，原本正揉着发僵的肩颈，此刻突然直起腰，瞪圆了眼：这味儿...怎的比我娘熬的艾草汤还管用？右边的瘦高个吸了吸鼻子，喉结动了动：我前日被马蜂蛰的手，好像不肿了？
王县令的茶盏一声磕在案上。
他使了个眼色，师爷立刻捧来个白瓷盆，盆里泡着片发黑的稻叶，叶背爬满豆大的青虫，正啃着叶子。苏娘子既然说这露能防疫，不妨当场试试？
苏惜棠接过瓷盆，指尖蘸了清毒露，沿着稻叶边缘轻点。
青虫原本还在蠕动，触到露的瞬间突然僵住，六只脚拼命蹬了两下，便直挺挺摔进水里。
稻叶上的黑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新绿从叶尖漫开，竟抽出了半寸长的新芽。
神了！
这是地母显灵啊！
堂下的村民炸了锅。
老吴头抹着眼泪直拍大腿：去年我家稻子生虫，半亩地收了不到两斗，要早有这露...小桃攥着苏惜棠的衣角，眼睛亮得像星子：娘子，我娘走前说的，定是你！
王县令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望着那片返青的稻叶，喉结动了动——这清毒露要是真能推广，按察使要的他有了，粮帮要的他也有了。
可苏惜棠若借此立了威，往后青竹村还怎么拿捏？
苏娘子献方是善举。他突然提高声音，但私带药露入衙，按《大齐律》属以方物行私——来人！
慢着！
苏惜棠抢在衙役动手前一步，将陶瓶举过头顶：民女愿将清毒露的方子无偿献于县衙药局，由官府监制，十乡推广！她转向台下村民，声音清亮如钟，但求县太爷允我一个条件：往后青竹村的药露工坊，要收二十个赤贫户的孩子当学徒！
苏娘子大善！
叫好声震得堂前的牌匾直晃。
王县令盯着台下泛红的眼眶、攥紧的拳头，突然想起今早耳目来报的百人队伍——这些泥腿子要是闹起来，他这乌纱帽怕是要保不住。
他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后堂突然传来的一声。
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苏惜棠心头一跳。
她看见王县令的瞳孔猛地收缩，看见师爷的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刀，看见堂外的银杏树上，几片叶子落下来——像极了关凌飞的猎弓松开弦时，震落的叶。
（衙役刚要上前，后堂的门一声被撞开半寸，一声低哑的犬吠混着山风灌进来。
）衙役刚抬起的脚还悬在半空，后堂门地被撞开。
山风裹着松涛灌进来，关凌飞立在门影里，玄色猎装沾着晨露，臂弯里的猎犬颈毛倒竖，喉咙里滚着闷雷似的低吼。
他拇指扣住铁箭尾羽，箭头寒光正对着王县令喉结：谁敢碰她，箭穿喉。
王县令后颈的冷汗顺着官服滚进衣领。
他看见那支箭在晨光里泛着青，是关凌飞惯用的透甲锥——去年秋猎，这箭曾穿透三指厚的熊皮。
堂下突然炸开老吴头的嗓门：县太爷听真！刷地扯开，泛黄的毛边纸铺在青砖上，永安十村百姓联名，请设清毒露局，由苏娘子主理，官督民办！他枯瘦的手指点着最末一行血印，东头张婶没文化，咬着牙在指头上扎了三个眼儿按的。
小桃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怀里的粗布包抖得厉害。
她解开绳结，露出半卷染着血渍的黄纸，举得老高：这是李猎户家小儿子写的，他说苏娘子救过我姐的痘症，我替全家按手印她鼻尖通红，却仰着脖子笑，娘子，他们说你是菩萨派来的。
堂外突然炸响闷雷般的吼喝：还我防疫药！要苏娘子主事！百姓挤在廊下，锄头柄撞得朱漆柱子咚咚响。
有个光脚的汉子扒着门框喊：我媳妇怀着七个月的娃，要不是苏娘子的安胎药，早没了！王县令的茶盏地裂了道缝——他这才发现，那些挤在堂外的不是青竹村村民，还有他派去监视的里正、粮行的伙计，甚至自家门房的老周头都混在里头，脖子涨得紫红。
程七娘缩在廊角，袖中火折硌得虎口生疼。
她盯着堂柱上裹的油布——这是程九枭昨夜塞给她的，说烧了县衙，乱中抢药露。
可当苏惜棠拔开陶瓶的刹那，一缕甜丝丝的桃香就缠上了她的鼻尖。
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山洪冲垮了破庙，她抱着断腿的弟弟缩在草堆里，是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蹲下来，用陶碗喂她喝药，药香里混着桃叶的苦，却比她娘熬的野菜粥还暖。
火折掉在地上。
程七娘盯着自己发抖的手，喉咙发紧——她分明记得那妇人三年前就被粮帮沉了塘。
衙役的皂靴碾过火折，火星子溅在她绣着虎头的鞋面上，她却像被定住了似的，直到人群又涌上来，才跟着退到影里。
王县令的指甲在椅把上抠出月牙印。
他听见后堂传来师爷的抽气声——按察使密信还在炭盆底下没烧透，若真激得百姓掀了堂，这些泥腿子能把他的官印砸成铜片。
他扯了扯官服前襟，堆出笑来：苏娘子仁心可嘉，本官准设防疫局，暂设三月。话尾发颤，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苏惜棠福身谢恩，广袖垂落时指尖轻轻碰了碰腰间玉佩。
那玉突然烫得惊人，她垂眸时睫毛微颤——灵田药圃里，原本三株的黄精正作响，藤蔓疯了似的抽条，转眼间分出九株，每片叶子都凝着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
灵泉中心，第五个莲芽正缓缓舒展，涟漪一圈圈荡开，像在敲她的心门。
步出县衙时，山风卷着焦糊味灌进鼻腔。
她顿住脚，抬眼望向后院马厩——一缕细烟正从瓦缝里钻出来，混着松脂燃烧的苦。
她想起昨夜王县令炭盆里蜷成蟑螂的纸片，想起按察使密信里两个字被墨汁洇开的痕迹。
娘子？关凌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猎犬用脑袋蹭她手背。
她转头对他笑，眼角却冷得像山涧冰：走，回家。
暮色漫上青竹村时，药庐的竹窗透出灯火。
苏惜棠望着案头的清毒露陶瓶，听着外头渐密的雨声，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老吴头的镰刀声、石寡妇的纺车声、关凌飞擦拭猎弓的动静，正从不同方向往药庐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