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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头的铜锣声像根细针扎破晨雾,哐——哐——两下,惊得村口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苏惜棠手一抖,陶瓶里的清毒露溅在青布裙上,晕开个淡青的圆斑。

她把陶瓶往桌上一搁,推开堂屋门时,正见隔壁王二婶踮着脚往村口跑,竹篮里的鸡蛋撞得响。

老吴头这是要干啥?关凌飞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糊的玉米饼——他总说她熬药费神,天不亮就起来烧火。

苏惜棠拢了拢外衫,晨风吹得后颈发凉:许是昨日说的清毒露分配会。可等她绕过晒谷场,远远望见那截青石碑时,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碑身还沾着石粉,在晨阳里泛着青玉似的光,福女苏氏护村碑七个大字刚劲有力,最后一笔的石粉正簌簌往下掉,落在桃花婶脚边。

那老妇人捧着盆灵桃苗,手背上的皱纹里还沾着泥,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布幡:我那东头的贫田,往日种麦半年才抽穗,苏娘子给的灵桃苗,七天长三寸,今早竟冒了花骨朵!她把陶盆往碑前一放,枯枝似的手指抚过苗尖,这不是福是啥?

苏娘子万岁!小豆子突然从人缝里窜出来,光脚踩得青石板响。

他怀里的野花开得正艳,红的是山丹丹,黄的是野菊,被他往碑前一插,花粉簌簌落在二字上。

围观的妇人先笑出了声,接着是汉子们的闷笑,不知谁先摸出个鸡蛋搁在碑座,立刻有人跟上——张猎户的草药包,李婶新纳的布鞋,赵老汉晒的干蘑菇,眨眼间堆成座小山。

使不得!苏惜棠挤开人群,指尖几乎要碰到碑上的字。

她能闻到供品里混着新晒的麦香,还有桃花婶灵桃苗的甜,可后颈的汗毛却竖了起来。

上回隔壁村的周半仙被供成活神仙,最后被乡绅以妖言惑众抓了去,至今没消息。我就是个会种点地、治点病的,她攥紧袖口,声音里带着急,快收了这些,莫要...

苏娘子!老吴头往碑前一站,背挺得比石碑还直。

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昨夜守碑的草屑,粗布褂子前襟湿了片——许是天没亮就来擦碑。你带咱开梯田、引灵泉、教腌酱菜,上回旱得河底裂,你灵田里的清毒露救了半村苗;前儿狼灾,你说在田埂撒桃香粉,当真没见狼爪子印。他抄起供桌上的鸡蛋,蛋壳还带着母鸡的温乎气,这些是咱的心意,不是供神仙,是供恩人!

石寡妇挤过来,怀里的小闺女正啃着苏惜棠给的糖饼。

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可眼睛亮得像星子:我男人走那年,我抱着娃在村头要饭,是你塞给我半袋米。

如今我家房后种了苏娘子给的药菊,卖了钱能给娃置新袄。她把糖饼渣子往碑前一撒,要没这碑,我夜里做梦都怕这福是假的!

人声嗡嗡撞着石碑,苏惜棠突然被人拽了拽袖口。

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猎靴上还沾着晨露,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他们不是拜你。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是拜日子能越过越好的盼头。

她望着碑前攒动的人头:小豆子正踮脚给野花浇水,桃花婶在帮李婶理歪了的布鞋,老吴头蹲在地上,把滚到碑底的鸡蛋轻轻放回供桌。

晨雾散了,阳光漫过碑顶,二字突然亮得晃眼——那不是石粉的光,是供品上的晨露在闪,是村民眼里的光。

罢了。苏惜棠长出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她看见关凌飞眼里的担忧散了,换成了惯常的、稳当的笑。

风掀起她的裙角,她忽然闻见灵田的香——是新莲初绽的甜,混着稻穗灌浆的清。

正午的日头正毒时,山径上突然传来鹤鸣。

小豆子蹦起来,手指几乎戳到天。

众人抬头,见一灰袍道人踏石而来,白须垂到腰间,肩头落着只丹顶白鹤,红喙点着他的道髻,竟比村头老槐还高。

道人走到碑前,袖角扫过供桌,那只赵老汉的干蘑菇突然冒了丝白气,转瞬凝成颗水珠,地落回蘑菇上。

地母孕莲,福女合道,灵雨润心田。道人开口时,白鹤扑棱着翅膀飞上碑顶,鹤鸣与他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敲了口古钟。

村民们全静了,连小豆子都屏住了呼吸。

老吴头颤巍巍作揖:仙长这是...

白鹤野游,偶见青光冲斗。道人拂袖,袖口露出半截青竹纹,此村有灵脉涌动,特来一观。他转身看向苏惜棠,目光像两把细剑,直往她心口扎,女郎,你可知你所行,已动功德簿

苏惜棠喉头一紧。

灵田里的新莲突然在她意识里翻涌,莲瓣上的稻穗纹路亮得刺眼。

她攥紧腰间的玉佩,触手生温,像揣了颗小太阳。小女子只愿乡亲有饭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稳当许多。

道人忽然笑了,白须抖成一片云。

他抬手,白鹤从碑顶俯冲而下,衔起小豆子插的野菊,轻轻放在苏惜棠脚边。善心为种,灵田为壤...他转身往山径走,话音被风卷着飘过来,百姓为根——

苏惜棠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灵田新莲绽放时,听见的那句轻语。

碑前的香火不知何时燃了起来,青烟裹着野菊香,直往天上钻。

关凌飞的手覆在她背上,暖得像团火:要下雨了。他说。

她抬头,果然见山那边涌来大片紫云,边缘泛着金光,像谁打翻了染坊的紫颜料。

风里有股清甜的湿润,像灵泉池里的水,正顺着她的玉佩往血管里钻。

白鹤道人话音未落,苏惜棠后颈的汗毛已根根竖起。地母之手四个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心口发疼——她不过是个想让乡亲吃饱饭的,何时成了非凡人?

朱衣夺印,黑水吞舟...她嘴唇动了动,正欲再问,道人已转身往山径去。

白鹤振翅时带起的风掀起他的灰袍,露出脚下青石板上一道水痕——不知何时,那只被他点过的干蘑菇正渗着水珠,在石面上洇出个淡褐的圆。

仙长留步!苏惜棠急跨两步,绣着野菊的鞋尖几乎蹭到碑座。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像敲裂的瓷碗:何解?

道人脚步微顿,白须在风里晃成一片雾。血在县衙,火在河口。他头也不回地抬手,白鹤忽然敛翅俯冲,尾羽扫过苏惜棠鬓边的野花。

等她再抬头,山道上只剩松涛声,连道人的衣袂都寻不见半片。

福女!桃花婶最先跪了下去,额头碰在青石板上地响。

她怀里的灵桃苗被压得东倒西歪,可老妇人像没知觉似的,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抠着石缝:是真神仙夸咱惜棠呢!

村民们地全跪了。

小豆子光脚跪在最前头,野菊被压得扁扁的,却举着沾泥的手喊:惜棠姐姐是地母的手!石寡妇把小闺女往地上一放,那小丫头懵懵懂懂跟着叩首,糖饼渣子撒了满襟。

苏惜棠望着满地低垂的头颅,喉头发紧。

她想起上个月周半仙被抓走时,也是这样被村民捧着,最后却被乡绅按在泥里打。

可此刻碑前的供品还带着温度——张猎户的草药包还沾着晨露,李婶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是连夜赶工的。

都起来!她拔高声音,伸手去搀最近的老吴头。

老吴头却固执地跪着,粗布褂子膝盖处沾了泥:苏娘子,咱信你不是妖道。

上回狼灾,要不是你教的桃香粉,我家那几亩豆苗早被啃光了。他粗糙的手掌覆在苏惜棠手背上,神仙夸你,那是该的。

风突然大了。

苏惜棠望着山那边翻涌的紫云,忽然想起道人说的福极生祸。

她攥紧腰间的玉佩,灵田的凉意顺着指尖爬进血管——那里头的新莲正不安地翻卷,莲瓣上的稻穗纹路忽明忽暗。

朱衣夺印...她低声重复,目光掠过村口那面褪色的永安县青竹村木牌。

王县令那件朱红官服突然浮现在眼前,上回她带着村民去县里卖酱菜,那胖子捏着账册冷笑:乡野村妇也配谈商税?

黑水吞舟...她又想起半月前在河口见到的粮帮货船。

那些人总在半夜往水里倒黑糊糊的东西,说是洗船渣,可下游的鱼翻着白肚皮浮上来时,眼珠子都是黑的。

夜漏三更时,关凌飞的猎刀地磕在桌角。

太险!他浓眉拧成个结,指节捏得发白,你要独自去县城?

王胖子那老匹夫,上回在公堂就想扣你私造香粉惑众的罪。

老吴头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溅在他裤脚:可道人说得明白,血在县衙。

咱不先动手,等他们下了死手再躲,更难。他掏出旱烟袋,烟丝被手汗浸得发潮,我信惜棠的法子。

上回防旱,她提前三个月让咱挖蓄水池;治狼灾,她连夜配桃香粉——哪回不是把难处掐在根上?

苏惜棠铺开从空间里取的粗麻纸,用炭笔在上面画着县城的街巷:王县令最怕的是按察使。

我带着清毒露样本去献防疫方,当着县学先生、乡绅的面递,他若敢动手,就是打按察使的脸。她指尖点在县太爷三个字上,他若不敢,就得认下清毒露是官造——往后咱村的酱菜、药菊,都能挂官字招牌。

关凌飞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掌心有常年握猎弓磨出的茧,蹭得她手背发痒:我跟你去。

不行。苏惜棠抽回手,把三封密信分别塞进两人怀里,老吴头得带人查水源,防投毒;你得守着村界的香障——那是用灵田艾草熏的,狼虫鼠蚁都近不了。她望着关凌飞紧绷的下颌线,放软声音,你守着村子,我才敢往前冲。

子时的灵田笼罩着薄雾。

苏惜棠跪坐在青莲池边,将道人谶语写在桦树皮上,轻轻投入池中。

火焰地窜起,不是寻常的橙红,而是带着灵泉的幽蓝,将桦树皮烧成半透明的灰。

奇事发生了。

那些灰烬没有落进池里,反而被青莲的花瓣吸了进去。

第五片莲芽地裂开,一朵半透明的小花浮现在空中,花瓣上的水纹里隐约能看见字。

苏惜棠刚要凑近,小花突然碎裂成千万点银雨,簌簌落进灵泉,溅起的涟漪里,竟映出永安县城的轮廓——县太爷的朱门、河口的粮船、还有...

哗啦!她猛地睁眼,灵田的雾气不知何时散了。

玉佩在腰间发烫,像在提醒她什么。

她摸出怀里的陶瓶,清毒露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那是用灵田薄荷、野菊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

此时,永安县城的朱门里,王县令正把按察使的文书撕成碎片。

碎纸片打着旋儿落在红漆地砖上,像下了场雪。

他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茶盏地裂了道缝:苏氏明日进城...让她落水。他转向阴影里的黑衣人,记得把清毒露样本捞上来——那东西,本老爷要亲自呈给按察使。

晨雾未散时,苏惜棠已换上素净的粗布裙。

她对着铜盆理了理鬓角,把陶瓶清毒露贴身藏好。

陶瓶贴着心口,还带着灵田的余温。

窗外传来关凌飞的脚步声,他背着猎弓,靴底沾着夜露:我送你到山路口。

她应了声,伸手去推门。

晨雾涌进来,裹着灵田新稻的香,混着山涧的凉。

远处,青竹村的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福女碑的尖顶像把剑,挑开了层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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