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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惜棠是被腕上的温度焐醒的。

意识回笼时,首先触到的是掌心一片温热——关凌飞的大掌覆在她腕间,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脉搏,像在确认什么活物的心跳。

药香混着炭火气钻进鼻腔,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

入目是关凌飞紧绷的下颌线。

他倚在床头,胡茬青黑一片,眼周泛着不正常的红,像被雪水浸过整夜。

见她动了动,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磨:“醒了?”

苏惜棠想笑,却觉喉咙发紧。

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死紧,连指尖都浸着他掌心的温度。

“睡了多久?”

“两日零三个时辰。”关凌飞的拇指仍在她腕上轻按,“大夫说你是累脱了力,又受了寒。”他突然低头,鼻尖几乎蹭到她发顶,“我怕……”

后半句被他咽了回去。

苏惜棠却听懂了。

她望着他泛红的眼尾,心里像泡了灵泉般软。

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他手腕:“暖棚……还在冒雾?”

关凌飞点头,眼里的红血丝跟着颤动:“金丝从地里钻出来了。”他拉她去看窗棂——积雪未化的院子里,三道淡金色的纹路从墙角延伸向远处,像被谁用金粉在雪地上画了三条蜿蜒的河。

“没人动它,雪自己化,昨天张阿婆家的小娃蹲在金线边烤手,说比灶膛还暖。”

苏惜棠心头一震。

空间古玉里那行“三魂养脉,脉通则生”的刻字突然浮现在眼前。

原来不是要她以血祭脉,而是借她的灵泉引动地气!

她望着窗外的金线,喉咙发哽——那些曾让她以为要赔上性命的疼痛,原是天地在借她的手,给青竹村开一条活路。

“去把程七娘和石伢子叫来。”她攥紧关凌飞的手,“我有急事。”

关凌飞应了声,替她掖好被角才起身。

他走得极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石伢子是跑着来的。

他踹开院门时带起一阵风,棉袄前襟沾着草屑,手里还攥着半截炭条。

“姑姑!”他扑到床前,冻得通红的鼻尖几乎贴到苏惜棠脸上,“我画了图!就、就是棚外金线走的道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是张旧得发脆的包盐纸,展开后满是炭笔痕迹,歪歪扭扭标着“此处踩脚烫”“线绕老槐树根”。

苏惜棠接过图。

炭笔深浅不一的痕迹里,三条金线竟真的围成三角,像极了古籍里“三角聚气”的阵图。

她指尖发颤:“石伢子,你怎么想到画这个?”

“昨儿见您晕过去,我就蹲在金线边守着。”石伢子搓着冻红的手,“看它们爬过雪堆,绕着老槐树转了三圈,突然想起您教我认的‘阵’字——您说过,好阵像活物,得顺着它脾气。”他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就想,要是把金线的道儿画下来,说不定能让更多人暖乎!”

苏惜棠鼻子一酸。

她摸摸石伢子的头,转头对守在门口的赵三炮道:“带十个人,按图上的线浅挖半尺沟槽。”她指了指石伢子标注“烫脚”的位置,“埋空陶管进去,让地气顺着管子跑。今晚先给村东头九户病弱人家屋角挖小暖坑——我要他们夜里能焐热被窝。”

赵三炮拍着胸脯应下,转身时撞得门框直响。

石伢子追着他跑出去,炭条在地上拖出一道黑痕。

程七娘是踩着那道黑痕进来的。

她穿着半旧的靛青棉袍,手里端着碗热粥,目光先扫过苏惜棠的脸色,才在床沿坐下:“我猜你要问布的事。”她把粥推到苏惜棠手边,“陆昭那老匹夫封了县集,布匹进不来,草棉被虽暖,到底挡不住腊月的风。”

苏惜棠喝了口粥,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七娘有主意?”

“青竹村不缺草棉,邻村不缺布,缺的是桥。”程七娘指尖敲了敲桌沿,“李家沟缺燃料,他们烧松枝熏得满屋子烟;我们省柴窑烧炭,余炭堆得比谷仓还高。不如拿草棉被换布——一床被换三尺粗布,炭当添头。”

苏惜棠眼睛亮了。

她放下碗,指节敲得桌面咚咚响:“好!明早起,每户织两床草棉被,猎户队护送。”她转头看向关凌飞,“得找个能镇场子的人带队……”

“我去。”关凌飞应声。

他站在窗边,逆光的轮廓里,眼里闪着狼崽子护窝的凶光,“二十床草棉被,够换六十尺布。”

程七娘突然笑了:“李家沟的村正爱抽旱烟,你把省柴窑的炭块包两包,见面先递火。”她起身理了理衣襟,“我这就去挨家挨户说换布的规矩——可别让哪家的草棉被里塞了碎草充数。”

苏惜棠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关凌飞。

他正低头擦猎刀,刀锋映着窗外的雪,冷得发亮。

“凌飞。”她轻声唤。

关凌飞抬头,目光软得能化雪。

“李家沟的村正……”她顿了顿,“怕是要犹豫。”

关凌飞把刀收进鞘里,指腹蹭了蹭她发顶:“他犹豫他的。”他弯腰替她拢了拢被角,“我带着二十床草棉被,带着青竹村的暖,他要是不换……”他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那就让他尝尝青竹村猎户的刀,有多暖。”

窗外的雪还在下。

关凌飞的话混着炭火的噼啪声钻进苏惜棠耳里,她望着他背上的猎弓,突然觉得这雪,该停了。

关凌飞走后的第三日,苏惜棠倚在廊下看雪。

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惊得她睫毛一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被他握过的旧痕。

石伢子抱着一卷新绘的地暖图从院外跑进来,棉鞋踩得雪水四溅:“姑姑!阿爹说队里过了鹰嘴崖,山风卷着草棉被的毛絮,远远瞧着像团红云彩!”他仰起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咧开,“关大哥把最沉的被卷绑在自己背上,说要给李家沟村正当面抖开看!”

苏惜棠攥紧了袖口。

她能想象关凌飞的模样——皮袄领口敞着,猎刀在腰间晃出冷光,每走一步靴底都碾碎一层薄冰。

他定是提前让猎户们把草棉被晒得蓬松,火莲绒的细毛吸饱了灵泉的暖,风一吹就该活过来。

李家沟村口的老槐树下,关凌飞确实在抖被子。

二十床草棉被码成小山,他单手拎起最上面一床,臂弯肌肉绷成铁铸的弧度。

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来,被面却突然泛起金红的光——火莲绒的细毛根根竖立,像无数小簇火苗在棉絮里窜动,竟将落上被面的雪团簌簌抖落,连沾在毛梢的冰碴都化作水汽散了。

“这……”李家沟村正张铁牛的旱烟杆掉在雪地上。

他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刚要碰被面,又缩回来搓了搓,“真比旧棉暖?”

“阿婆试试。”人群里挤进来个裹着破袄的老妇,她佝偻着背,袖口露出半截发紫的手腕,“我家那小孙女儿,夜里冻得直抽抽……”

关凌飞没说话,直接把被子抖开裹在老妇身上。

火莲绒贴着她脖颈的刹那,老妇浑身剧颤,眼眶瞬间红透。

她重重捶了下胸口,声音带着哭腔:“热!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热!比我家那塌了的炕洞还热!”

张铁牛的喉结动了动。

他盯着老妇怀里鼓胀的被卷,又瞥向关凌飞背后斜插的猎弓——弓弦紧绷,箭簇上还沾着没擦净的兽血。

“换布的话……”他搓着掌心的老茧,“一床换三尺?”

“再加半块炭。”关凌飞从腰间解下块方方正正的炭砖,往雪地上一搁,“省柴窑的炭,耐烧,烟少。您试试,烧完只剩白灰。”

张铁牛弯腰捡起炭块。

炭灰沾了满手,他却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往怀里揣:“换!二十床换六十尺粗布,再搭十块炭!”他转头吼向村人,“把晒谷场的布垛全搬来!让青竹村的兄弟瞧瞧,咱李家沟不占人便宜!”

人群爆发出欢呼。

关凌飞望着被村人抢着往怀里塞的草棉被,喉结动了动——这些裹着灵泉暖的被子,哪是布能换的?

可他知道,苏惜棠要的从来不是一时的布,是让十里八乡都尝着青竹村的甜,往后才没人敢堵他们的路。

回程的马队比去时更热闹。

三十匹驮马的背上,粗布卷堆成青灰色的小山,最上面还插着三杆竹旗——是邻村的村正硬塞的,旗面歪歪扭扭写着“求草棉方”。

程七娘骑在最后一匹马上,怀里抱着个油渍斑斑的小本子,每经过个村口,就低头记两笔。

等进了青竹村,她翻着本子对苏惜棠笑:“李家沟要五十床,王家庄要八十床,连最西边的石磨村都托人带话,说拿山货换。”她指尖点着本子上的字,“我记着呢,有的要薄被搭炭,有的要厚被换盐,这哪是买卖?”她抬眼望向西山,“这是往各村灶膛里,撒了把能烧的种子。”

此时的永安县衙后堂,陆昭正捏着密探呈来的纸卷。

“暖棚金线图”上,三条金脉弯弯曲曲绕着青竹村,连哪棵老槐树根下温度高都标得清楚。

“草棉交易录”里,二十床被换六十尺布的账算得明白,末尾还画着张铁牛揣炭块的丑像。

他捏着纸角的指节发白,突然将茶盏砸在案上:“好个苏惜棠!烧砖破了土窑规矩,织草换布又抢了布商生意,当这永安县是她青竹村的菜园子?”

他抓起朱笔,在“草棉”二字上重重画了圈:“传令下去,凡购青竹草棉者,课重税三成!我倒要看看,没了银钱开路,她拿什么养那些穷鬼!”

可他没料到,三日后递来的不是税银,是九村联名的拒缴书。

“草生野地,线出女红,税从何起?”墨迹未干的纸上,歪歪扭扭盖着九个红指印,“要收税,先收了我们的草筐子、纺车锭子!”

陆昭捏着纸的手在抖。

他望着窗外飘了半日的雪突然停了,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青竹窑盟”四个字上——那是密探画下的牛车车帘印记,朱红的印泥混着雪水,像团烧不熄的火。

青竹村的暖棚外,苏惜棠正望着雪后初晴的天空。

金丝脉络在雪地上泛着淡金的光,几个孩童脱了棉鞋,光脚踩在金线经过的地方,笑声撞得冰棱直掉。

她伸手接住片融化的雪,掌心的古玉突然发烫——是灵泉在催促了。

这是第七次了,每次引动地气都要割腕放血,可她总觉得,或许这次……

“发什么呆?”关凌飞的大氅突然裹住她的肩,带着股松木香,“程七娘说今晚要摆庆功宴,石伢子非说要给你留最大的枣糕。”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放得极轻,“昨儿我数了数,暖棚里的菜苗又抽了新叶,等开春……”

“凌飞。”苏惜棠打断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跳得很急,像要撞破血管,“等会儿我要去空间……”

关凌飞的瞳孔骤缩。

他抓住她的手翻过来,看见腕内侧淡粉色的旧疤——那是前六次割腕留下的,每次都深可见骨。

“不行。”他喉结滚动,“你才刚醒,大夫说……”

“就一次。”她望着远处正在晒布的村妇,她们的笑声裹着布角的红绳,像串跳着的火苗,“就一次,我就能让金线再往村外走半里。”

关凌飞的手指抖得厉害。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最终重重闭了闭眼,把腰间的短刀摘下来塞进她手里:“我守在门口。”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若你晕了……”

“不会的。”苏惜棠摸了摸他脸上的胡茬,转身走进暖棚。

阳光透过棚膜洒在她身上,古玉在颈间发烫。

她摸出短刀,刀尖刚要碰到手腕,突然听见棚外传来石伢子的大喊:“姑姑!山外来了九辆牛车,车帘上的印子——是‘青竹窑盟’!”

苏惜棠的手顿住。她望着棚外扬起的雪尘,突然笑了。

刀尖落下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千万人的脚步声,像春雷滚过冻土。

(棚内的灵泉突然翻涌,苏惜棠眼前发黑,短刀当啷落地。

她扶着石壁滑坐下去,最后一眼看见古玉上的裂痕又深了道——第七次割腕,原来比前六次,都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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