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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老槐树上的积雪“咔嚓”落了大块,赵三炮的后颈猛地一缩。

他蹲在树后已经小半个时辰,炭条在掌心里洇出黑渍,指腹反复摩挲着地上若隐若现的陶管痕迹——那是昨日后半夜苏惜棠带着几个青壮挖的沟,说是要引地热进各家各户。

“三炮叔!”

一声喊惊得他差点把炭条吞下去。

抬头见是关家老二扛着铁锹过来,赵三炮忙把掌心往粗布裤上蹭,嘴上却硬:“瞎咋呼啥?老子看这雪化得怪,地上湿痕像不像金丝?”

“苏嫂子说这叫‘地热脉络’,”关老二把铁锹往他怀里一塞,“昨儿后半夜她在暖棚试了,灵泉通了,地热顺着陶管走,比灶坑还暖。你不是说要给自家娃砌暖炕?苏嫂子让你带人先干,砌完我家砌王瘸子家,再轮到你家。”

赵三炮的眼睛倏地亮了。

他去年冬天才死了小闺女,那丫头缩在炕角咳得喘不上气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扎心。

他攥紧铁锹,炭条“啪”地断在掌心里:“走!这就去我家院儿里挖沟!”

晨雾未散时,苏惜棠踩着结霜的青石板出了门。

她裹着关凌飞新猎的狼皮斗篷,颈间古玉贴着心口,温温的像揣了块活物——昨晚那梦太真切,玉裂成三片时她疼得冷汗浸透中衣,可醒过来后,连前几日因透支灵气犯的偏头疼都消了。

“嫂子!”

石伢子从巷口跑过来,鼻尖还挂着昨晚的鼻涕,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飞哥在马厩喂马呢,说等会儿送我去李家沟。程七娘让我把协约抄三份,我抄了四份!多的那份给李老头家小孙女儿,她上次说想看字。”

苏惜棠揉了揉他冻红的耳朵:“记着,先把协约给李老头,再哄小丫头。要是飞哥给你买糖蒸酥酪,分一半给赶车的刘叔。”

“知道啦知道啦!”石伢子蹦跳着跑远,雪地留下一串小脚印。

苏惜棠望着他的背影笑,转身正撞进个粗布裹着的暖炉——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还提着她常穿的棉鞋:“地滑,换上这个。”

“你呀,比我娘还啰嗦。”苏惜棠接过棉鞋,却瞥见他手背上的抓痕,“又去驯那只花斑豹?不是说等开春再训?”

“那畜生护崽,”关凌飞扯了扯她斗篷的毛领,“我答应它不碰小豹子,它就肯让我摸爪子。等暖炕通了,把兽栏也砌上陶管,冬天驯兽能省半袋粟米。”他低头替她系棉鞋带,声音闷在斗篷里,“你昨夜又出冷汗,要是巡村累了,我背你。”

苏惜棠的耳尖霎时红了。

她轻咳一声,往村东方向走:“先去看赵三炮砌的陶罐。昨儿他在村口转三圈,我就猜他憋不住要动手。”

转过弯果然见赵三炮带着五个青壮在挖沟。

陶管半埋在土里,每隔五尺就有个拳头大的出气口,赵三炮正拿瓦刀敲石板:“苏嫂子您看!这出气口我用陶片垫了,热气往上走,不会烫着娃的脚。”

苏惜棠蹲下身,掌心覆在出气口上。

暖烘烘的气裹着松木香扑出来,温度刚好烫手,不会灼得人缩手。

她抬头时,赵三炮正紧张地搓着瓦刀,刀把上还缠着他闺女生前戴的红绳:“我闺女要是能赶上这暖炕......”

“能赶上的,”苏惜棠按住他手背,“等砌完十户,我让阿木娘教各家做草棉内衬。铺在炕席底下,比麦秸暖三倍。往后青竹村的娃,冬天再不会咳得睡不着。”

赵三炮的眼眶突然红了。

他猛抹了把脸,挥着瓦刀喊:“都给老子使力!晌午让我家那口子煮羊肉汤,管够!”

日头升到树顶时,关凌飞的马队出发了。

石伢子坐在马车上,怀里抱着用蓝布裹好的协约,脚边堆着五箱“省柴窑炭”——这是苏惜棠用灵泉泡过的炭,耐烧且烟少,李家沟村去年冬天冻死了三个老人,就指着这炭过冬。

“飞哥!”石伢子扒着车帮喊,“要是李老头不肯签协约咋办?”

关凌飞把缰绳甩得噼啪响:“你跟他说,青竹村的暖炕能让他孙子在炕上翻跟斗。要是他还犹豫......”他拍了拍腰间的弓,“就说我这弓能射到三十步外的麻雀,可射不穿穷人心。”

与此同时,村口老榆树下的账房里,程七娘正把桑皮纸铺在木桌上。

她蘸了浓墨,在“交易册”首页写下“青竹共富”四个大字,笔尖顿了顿,又补一句“不收金银,只换实物”。

“七娘!”

外村的王屠户挑着两担猪肉过来,油光光的脸堆着笑:“我拿五头猪换你十箱炭成不?我那酒坊......”

“酒坊?”程七娘把算盘一推,“苏嫂子说,炭是给冻得睡不着的老人娃的。你酒坊烧炭暖酒?不换。”她指了指王屠户脚边的猪肉,“要换也行,拿这两担肉去村东张奶奶家,她孙子病了半个月没见荤腥。”

王屠户的脸涨得像猪肝。

他刚要发作,就见三个猎户扛着弓从林子里钻出来,箭头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程七娘翻开交易册,头也不抬:“青竹之火,只照穷户门。你要真有善心,把肉送过去,我记你一笔;要是耍心眼......”她敲了敲算盘,“村西头的狼可饿了好些天。”

王屠户骂骂咧咧地挑起猪肉,走了两步又回头:“那草棉配方......”

“配方在苏嫂子那儿,”程七娘把笔往铜笔架上一插,“她昨儿说,等织暖组立起来,配方就刻在村碑上。到时候十里八乡的妇人都能学,冻手冻脚的日子,该翻篇儿了。”

暮色漫上青瓦时,苏惜棠回到家。

关凌飞的狼皮斗篷还搭在她肩上,怀里抱着阿木娘送来的草棉样本——软乎乎的像朵云,带着晒过太阳的香气。

“阿木嫂子说,明儿要把各家的纺车搬到晒谷场,”她把草棉往炕上一铺,“她说从前各家纺线粗细不一,织出来的布有的硬有的软。要是能统个标准......”

关凌飞正往火盆里添炭,闻言抬头:“你是想让她牵头?”

“她男人走得早,一个人拉扯三个娃,”苏惜棠摸着草棉上的针脚,“从前总说‘妇道人家纺线就行’,可昨儿看她给王婶子改纺车,那手比泥瓦匠还巧。”她望着窗外渐起的炊烟,古玉在颈间轻轻发烫,“等明儿,该让她试试。”

窗外传来阿木娘的声音:“惜棠妹子!我把各家的纺车都搬晒谷场了,你看看摆这儿中不?”

苏惜棠应了一声,转身时瞥见关凌飞眼里的笑。

她突然想起昨夜梦里的玉片,想起“脉通则生”那四个字——青竹村的脉,到底是通了。

月上柳梢时,晒谷场的篝火噼啪炸开火星。

阿木娘的纺车吱呀转得比往日快三倍,十二架木纺车围成半圆,三十来个妇人或坐或蹲,手里的麻线在火光里拉出金线似的亮。

大丫,把火莲绒再撕细些。阿木娘的手指在孙女发顶揉了揉,粗布袖管沾着草棉絮,三比七的比例,多一根麻线扎人,少一团火绒透风——咱青竹村的娃,要裹着云朵过冬。

大丫今年八岁,扎着两根歪歪扭扭的羊角辫。

她把怀里的火莲绒往膝盖上一摊,小拇指比着阿木娘用炭条画在地上的刻度:奶,您看这团够不够?

阿木娘捏起那团绒,在脸颊上蹭了蹭,软乎得像你刚出生那会儿。她抬头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拔高,都听好喽!

明儿起各家纺线都按这刻度来,我家大丫当监工——谁要是图快少放了火绒,我带着她去你家炕头,把线拆了重纺!

妇人们哄笑起来。

王婶子举着半纺车线凑过来:阿木嫂子,我这线粗细能成不?

阿木娘接过去,食指绕着线转了三圈,又用牙轻轻咬了咬:麻线紧了,火绒松了。她拉着王婶子的手按在自己腕上,你摸,我脉跳多匀实?

纺线就得跟人喘气儿似的,不能急不能喘。

王婶子的手颤了颤,突然红了眼眶:我男人走那年,我给娃织棉袄,线紧得能割手......

那是没个章程。阿木娘把线团塞回她手里,今儿起有了章程,往后青竹村的布,要软得能裹住风,暖得能焐化雪。她低头替大丫系紧围脖,声音放得极轻,这一针一线,织的是命,不是钱。

篝火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发亮,大丫突然扑过去搂住她脖子:奶,等我长大,要织能裹住月亮的布!

好,奶奶教你。阿木娘笑着拍她后背,目光掠过晒谷场角落——那里堆着半人高的草棉,是苏惜棠从空间里悄悄匀出来的。

她知道,这些带着灵泉气的草棉,能让布暖上三分;她更知道,苏惜棠没说的那七分,得靠她们这些手巧心热的妇人,一针一线织出来。

同一时刻,二十里外的李家沟正飘着细雪。

陆昭的密探陆九缩在柴房里,靴底踩着半张被撕成碎片的《协约》。

他望着村东头那户人家——老木匠正带着儿子拆旧炕,青砖底下露出根陶管,热气裹着松木香往雪地里钻,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邪术!陆九捏碎陶管上的泥,指甲缝里渗出血,地底下哪来的热?

定是青竹村用妖法勾了龙脉!

官爷这话可折煞小的了。李家沟村正李老头哈着白气凑过来,手里端着碗热姜汤,您看这陶管,跟咱灶膛的烟道一个理儿,就是把地底下的热引上来。

昨儿我孙子在炕上翻了二十八个跟斗,暖得直脱棉袄......

住口!陆九甩了他个耳光,姜汤泼在陶管上,腾起一片白雾,陆老爷说了,青竹村的东西碰不得!

明儿起断他们的炭,断他们的布——

断不得!李老头捂着火辣辣的脸跪下来,我李家沟九户,冬月冻死三个老人,要没青竹村的炭......他突然梗起脖子,再说了,您要断炭布,九村的后生今儿就扛着锄头堵陆老爷的商路!

陆九的瞳孔骤缩。

他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推开窗一看,二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站在雪地里,有扛锄头的,有提菜刀的,最前头的汉子举着块烧得通红的炭:官爷要断暖,先断了咱这炭!

要暖炕!不要冻尸!

呼喊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陆九踉跄后退,撞翻了柴堆。

火星溅在《协约》碎片上,青竹共富四个字在火里蜷成灰蝶,他攥着腰间的短刀吼:你们会后悔的!

后悔的是陆老爷!李老头从火里捡起半块陶管,等开春地化了,我们自己挖陶管!

陆九摔门而出时,雪地里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

他裹紧皮裘往马厩跑,马蹄溅起的雪沫里,隐约听见老木匠对儿子说:把拆下来的旧砖收着,明儿给东头王寡妇家砌暖炕......

青竹村的夜却暖得像春。

苏惜棠站在院门口,望着各家烟囱里飘出的白汽——那是陶管里的热气遇冷凝成的雾,在月光下像条银龙绕着村子转。

嫂子!

石伢子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他怀里抱着个布包,发梢还沾着雪:飞哥在马厩卸炭呢,我抄的回执都带回来啦!

八村签了,就王家坪......

王家坪?苏惜棠接过布包,展开第一张回执。

李家沟的村长按了三个红指印,墨迹还带着松烟香;第二张是刘家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葫芦——刘老头不认字,说葫芦里装的都是暖;第三张......她翻到最底下,王家坪的回执上只有个墨团,程七娘怎么说?

程姨冷笑了一声,说拒暖者必依附陆昭。石伢子搓着冻红的手,飞哥说要去王家坪揍人,我没让——

做得对。苏惜棠摸出块烤红薯塞给他,陆昭要的是掐断我们的脉,可地底下的脉,不是他能掐断的。她望着陶管上升腾的雾气,古玉在颈间发烫,明儿请陈老参上山采地气苔,要是能测出地脉延伸......

就能绕过王家坪,直通赵家洼!石伢子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跟陈爷爷去!

我爬树可快了,能帮他刮岩缝里的青苔!

苏惜棠刚要应,程七娘的声音从账房传来:惜棠妹子!

赵三炮说全村三十六户的暖炕都生热了,他媳妇煮了羊肉汤,让你去喝头碗!

这就来!苏惜棠应着,转身对石伢子眨眨眼,先把红薯吃了,明儿跟陈老参上山,可不许喊累。

石伢子猛点头,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暖气涌进喉咙。

他望着苏惜棠的背影,突然想起白天在李家沟看见的陶管——那些埋在雪里的管子,像极了青竹村的血管,正地往四面八方输送着热。

后半夜,陈老参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袋。

石伢子裹着他的老羊皮袄蜷在旁边,突然指着后山断崖:陈爷爷,您看那岩缝里的青苔,是不是您说的地气苔?

陈老参眯眼望去,月光下,断崖石缝里的青苔泛着幽绿,像撒了把碎翡翠。

他掐灭烟袋,摸出铜勺别在腰上:明儿天一亮,咱就去刮。

石伢子裹紧皮袄,望着断崖上的青苔,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冷,是那青苔的绿,像极了苏惜棠颈间古玉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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