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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铃声里,玄衣人已勒住马缰。

陆昭足尖点地跃下,腰间太医院玉牌撞在佩刀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身后二十骑跟着停驻,马蹄踏碎晨露,溅湿了最前排几个村民的裤脚。

“让开。”陆昭甩袖,玄色衣摆扫过跪在最前的老妇人。

那是前日他来砸药棚时被推搡的张婶,此刻正攥着半块药渣,见他逼近便往后缩,药渣簌簌落了一地。

“苏惜棠。”陆昭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太医院查得明白——你右手三穴被封,脉闭七日。大齐医律有令,脉闭者不得执针,违者杖责三十,拘入大牢。”他指尖点向药棚前的医誓碑,“你立碑时说遵古训,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誓重,还是王法重。”

人群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关凌飞往前跨半步,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手掌按在腰间猎刀上——那刀昨晚他磨了三遍,刀刃映着晨光,亮得刺眼。

苏惜棠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抬头时眼尾微弯:“阿飞,我等的就是今日。”

她轮椅轻转,左手搭在碑上。

碑石暖得惊人,像有活物在石纹里跳动——那是百个血印在共鸣。

七日来每写一页病案,她便在碑上按个血指印,此刻一百道血纹已连成星河,从碑底漫到她掌心。

“陆大人说我脉闭。”苏惜棠声音清泠,“可这七日,我治了黄疸的刘娃子,退了高热的李柱儿,止了产后血崩的陈嫂子。”她举起缠着黑布的右手,“若脉闭,如何施针?”

陆昭瞳孔微缩。

他昨日才派了人混在村民里,确知这七日药棚没断过问诊——原以为是那针婆子留了后手,此刻听她当众承认,喉间突然发紧。

“你敢解?”他咬牙。

苏惜棠没答话,只捏着黑布一角。

指腹触到布料时,空间里的灵田突然翻涌,鎏金的土粒撞在玉佩上,烫得她心口发疼——那是灵气在催促,在欢呼。

她猛地扯开黑布,三处分穴的位置顿时露在晨雾里。

倒抽气声连成一片。

三处被封的穴位周围,皮肤泛着淡淡金纹,像有光流在皮下游走,顺着经络往指尖钻。

针婆子不知何时挤到前排,竹杖“当啷”落地。

她踉跄两步跪在泥里,布满老茧的手悬在苏惜棠腕间三寸,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经络生光……这不是人间封脉术……”

“这是地母灵脉。”苏惜棠轻声说。

她望着陆昭发白的脸,忽然抬左手,银针已夹在指间。

针尖映着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与百户村民立了血契,他们信我能救,灵脉便渡我生机。”

“妖言惑众!”陆昭拔刀出鞘,刀光劈向她手腕。

“娘!娃子又抽了!”

一声尖叫撕裂人群。

抱着孩子的妇人从后排挤过来,那是昨日才抱来求治惊风的周氏。

她怀里的小崽子浑身抽搐,小脸憋得青紫,舌尖几乎要咬断。

周氏膝盖一软跪在苏惜棠轮椅前,眼泪砸在孩子青灰的手背上:“仙姑,求你……求你……”

苏惜棠的银针动了。

左手持针,腕间金纹骤然明亮。

列缺、内关、神门,三枚银针快得像穿林的风,扎进孩子穴位的瞬间,灵光顺着针尾窜进皮肤。

小崽子的抽搐猛地一滞,接着“哇”地哭出声,声音响亮得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周氏搂着孩子瘫坐在地,亲得满脸是泪:“活了!活了!”

“陆大人说我妄动医术。”苏惜棠拔针入包,动作比往日更稳,“可谁能告诉我,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抽搐时,该不该伸手?”

陆昭的刀还举在半空。

他望着那孩子在母亲怀里蹬腿,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仙姑”“活神仙”,喉结动了动,却再说不出半句话。

程七娘不知何时站到了医誓碑旁。

她垂眸望着怀里的《百人诊录》,封皮上的血印在晨雾里泛着暖光。

手指轻轻抚过最后一页的朱红指印,她抬头看向苏惜棠——那抹被金光笼罩的身影,正被村民们围在中间,像一株扎根土地的棠梨树,开得正好。

“七娘姐。”小桃挤过来,攥着她的衣袖,“要现在拿出来吗?”

程七娘没答话,只是将诊录往怀里拢了拢。

晨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望着苏惜棠被众人托起的背影,忽然笑了——这一仗,才刚要见真章。

愿誓台的铜铃声还在风里打着旋儿,程七娘已将《百人诊录》举过头顶。

晨雾漫过她发间银簪,封皮上百枚血印在雾中凝成暗红的云,每一枚都是村民按在医誓碑上的指痕——昨日苏惜棠说“要让真心替我说话”,她便带着小桃守了整夜,将染血的纸页一张张粘进册子里。

“七日百案,皆有血印为证。”程七娘的声音比平日更沉,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铜磬,“你们封的是手,封不住人心。”她手腕微颤,不是害怕,是指尖触到血印时,能清晰感觉到每道纹路里都浸着体温——张婶的粗糙,李柱儿娘的软,还有小娃子按反了的月牙印。

人群突然静了一瞬。

陆昭身后的二十骑不自觉勒紧马缰,马蹄在泥里刨出浅坑。

小桃抱着《禁药正名录》副本从程七娘身侧挤出来,发辫上的红头绳被风吹得乱晃。

这是她跟着苏惜棠抄了三夜的本子,墨香里还混着点薄荷味——昨夜她犯困,苏惜棠塞给她半块晒干的薄荷叶含在嘴里。

此刻她仰起脸,鼻尖沾着墨点,声音却清亮得像山涧水:“这些药救了多少人?难道活命之药,反成了罪证?”

“苏娘子是神医!不准动她!”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张婶攥着的药渣撒了满地,她抹着眼泪扑过去,枯瘦的手拍在陆昭玄色衣摆上:“我家狗蛋高热那夜,苏娘子跪我床前扎了七针!你说她脉闭,可狗蛋现在能啃两个窝窝头!”

“对!”李柱儿娘挤到最前头,怀里还抱着半块没吃完的甜薯——那是苏惜棠前日给的灵田红薯,“我男人咳血,她用银针戳他虎口,血当场就止了!”

“还有我家阿花!”陈嫂子扒开人群,产后苍白的脸此刻红得像朝霞,“我血崩那日,要不是她……”话没说完就哭出声,被身后人轻轻拍着背。

陆昭的刀“当啷”坠地。

他望着被村民围成圆的苏惜棠,她的轮椅被人半抬着,腕间金纹随着动作明灭,像串着活火的链子。

有个小娃子挤到她膝头,拽着她裙角喊“仙姑再给我扎针”,她便弯着眼睛应“好”,连眉梢都带着暖。

“我查。”他哑着嗓子,两步跨到苏惜棠跟前。

玄色靴底碾过满地药渣,混着泥腥气往鼻腔里钻。

他蹲下身,指尖悬在她腕上三寸——太医院教过的诊脉手法,此刻却抖得连寸关尺都找不准。

苏惜棠望着他发颤的指尖,忽然伸手覆住他手背。

她的手比他凉,腕间金纹却烫得惊人,像要透过皮肤往他血脉里钻。

“陆大人要查,便查。”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但你该知道,我这双手,从来不是为了应什么医律才动的。”

陆昭的指尖触到她脉搏的瞬间,浑身剧震。

沉稳的跳动像春泉撞石,清冽有力,哪里有半分滞涩?

更奇的是脉流里裹着细碎的光,顺着他指尖往手臂窜,烫得他眼眶发酸——这哪里是凡人脉象?

分明是……是地脉灵气在滋养经络!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医誓碑上。

碑身震得嗡嗡响,百道血印突然亮起来,在他眼前叠成苏惜棠这七日的模样:跪在草席上给刘娃子扎针,半夜举着松明去看陈嫂子的血崩,蹲在田埂边教小桃认药材时被露水打湿的裙角……

“诊录给我。”他声音发哑。

程七娘没说话,只是将册子轻轻递过去。

陆昭翻开第一页,是黄疸的刘娃子——他记得这病,太医院治起来要月余,可苏惜棠写“茵陈三钱,灵针泻肝经”,七日便退了黄。

第二页是李柱儿的高热,她用的是“大椎放血,灵田薄荷煎服”;第三页陈嫂子的血崩,针穴图旁歪歪扭扭画着“地母空间”四个字,还标了句“此法不可外传”。

每一页血印都灼得他手指发疼。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终于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在泥里。

玄色官服沾了泥,腰间太医院玉牌磕在石子上,裂了道细纹。

“我……我错了。”他仰头望着苏惜棠,喉结动了动,“我不是来毁你的,我是怕……怕你走得太远。”眼泪砸在泥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可你已经站在了我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人群突然静得能听见针落。

苏惜棠望着他颤抖的肩,想起前日在药棚外拾到的半块太医院药方——那是陆昭偷偷塞的,用来说明“血崩当用固冲汤”,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药材在青竹村根本寻不全。

她伸手摸了摸腕间金纹,空间里的灵田突然翻涌,鎏金的土粒撞在玉佩上,烫得她心口发疼。

“叮——”

玉佩震颤的轻响惊飞了枝头麻雀。

苏惜棠抬头,见空间深处浮起一尊虚影巨鼎,鼎身刻着“地母赐药,众生共济”八个古字,每一笔都渗着金光,像要往她识海里钻。

村民们也仰起头,张婶揉着眼睛喊:“那是啥?金子铸的?”小桃拽着程七娘的袖子直跳:“七娘姐你看!和医誓碑上的纹路好像!”

针婆子跪在地上,竹杖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她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半空,嘴张得合不拢——这鼎的气息,和她师父临终前说的“上古医鼎”一模一样!

老吴头蹲在愿誓台旁,摸着台角的刻痕笑:“我就说,这台子要应大事。”

苏惜棠望着巨鼎,忽然笑了。

她伸手接住从鼎身飘落的金粉,那粉落在掌心便化了,顺着经络往四肢百骸钻。

“医契不在玉片,不在典籍。”她轻声说,声音却像长了翅膀,飞过人群,撞在山壁上又弹回来,“而在千万人活下来的命里。”

千里之外,皇陵地宫深处。

守陵人老周打了个寒颤,举着松明往最里间照。

千年未动的第九块碑石上,不知何时裂开道细缝,幽蓝微光从缝里渗出来,像极了当年老皇帝咽气前说的“医道重兴”之兆。

他伸手摸了摸碑身,石屑簌簌落进袖管,烫得他猛地缩回手——这石头,怎么比活物还热?

晨光漫过青竹村的山尖时,药棚前的人群还没散去。

陆昭的玄衣上沾着泥,却仍跪在原地,仰头望着苏惜棠腕间若隐若现的金纹。

程七娘将诊录收进怀里,转身时瞥见小桃正把《禁药正名录》往布包里塞,墨点在她脸上晕成小花。

针婆子颤巍巍捡起竹杖,往苏惜棠轮椅边凑了凑,喉咙动了动,终于憋出句:“你这针法……能教我不?”

苏惜棠望着被晨光染金的人群,右手轻轻握成拳。

腕间金纹不再躲藏,顺着经络爬上手背,在指尖凝成细碎的光。

她转头看向关凌飞,他正站在人群外,猎刀还别在腰间,却冲她弯了弯眼睛——那是只有她能看懂的,“我在”的信号。

风又起了。

愿誓台的铜铃再次叮铃作响,混着村民的低语、孩子的笑声,还有远处山涧的流水声,织成一片烟火人间的热闹。

苏惜棠望着自己的右手,忽然想起昨夜空间里冒出头的新苗——那是她试种的灵田人参,才三日便长到半尺高。

右臂虽已通脉……她垂眸轻笑,指尖轻轻抚过轮椅扶手。

接下来的事,怕是要比想象中更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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