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驶入紫禁城那厚重而威严的午门。与城外通衢大道的喧嚣不同,宫城之内,寂静得如同深海。只有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与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高耸的红墙间回荡,更添了几分肃穆与压迫感。
何宇坐在马车上,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并非紧张,而是一种面对未知深渊时的本能警觉。他掀开车帘一角,看到的是与城外截然不同的景象。街道两旁不再是翘首以盼的百姓,而是面无表情、甲胄鲜明的羽林卫。他们的眼神如同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确保这片皇家禁地不容任何亵渎。
车队在太和门广场前停下。
这里,才是帝国真正的权力心脏。以汉白玉为基,三层汉白玉栏杆环绕的太和门,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默地宣告着皇权的至高无上。门楼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阳光照射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忠勇伯何宇,接驾!”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那标志性的、略带嘶哑的尖嗓,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
何宇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下车。他一出现,所有羽林卫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他看到,在太和门内,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等一众朝廷重臣早已按品级列队等候。他们身着绯色、青色的朝服,在初春的阳光下,构成一幅肃穆而庄严的画卷。
为首的,是内阁首辅申时行。他年过花甲,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中透着阅尽沧桑的沉稳。紧随其后的,是兵部尚书石星,这位老将曾是何宇在辽东的最高军事长官,此刻见何宇归来,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何宇的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太和殿那高高的丹陛之上。
他知道,真正的主角,不在这广场之上,而在那九重宫阙的深处。
在戴权的引领下,何宇穿过太和门,踏上冰凉坚硬的汉白玉丹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脉搏之上。两侧是巨大的铜龟、铜鹤,象征着江山永固,万寿无疆。这一切,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他所站立的,是怎样一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机器。
终于,他来到了太和殿那扇巨大的朱漆门前。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巨大的蟠龙藻井下,明黄色的帷幔低垂。一股混合着檀香、龙涎香与旧书卷气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权力的味道。
“宣——忠勇伯何宇,觐见——!”
随着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何宇抬起头,一步迈入。
殿内豁然开朗。高踞于九龙宝座之上的,正是大明朝的皇帝,夏景帝朱翊钧。他身着十二章衮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俊朗,眼神锐利如鹰。虽坐在高位,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魄。
宝座之下,左右分坐着文武百官。左首以英国公张溶为首的勋贵集团,个个神态倨傲;右首以首辅申时行为首的文官集团,则显得更为内敛,但目光中的审视同样不容小觑。而在武将班列中,何宇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宣大总督刘綎。他已换上便服,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依旧,此刻正用一种混杂着骄傲与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就是大明的朝堂,一个权力倾轧、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何宇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将军,而是一个身处棋局的棋手。
他按照礼官的指引,走到丹陛之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忠勇伯何宇,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沉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阵阵回音。
“平身。”夏景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从龙椅上传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何宇起身,垂手侍立,目光依旧保持着恭敬的俯视。
夏景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这件刚刚送到他面前的、最耀眼的战利品。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笑意:“何宇,你此番北疆之行,辛苦了。将尔等战果,奏来朕听。”
这是正式的询问,也是给予他一个在满朝文武面前展现实绩的机会。
何宇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说道:“启奏陛下。臣自奉命奇袭,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终于一举荡平虏酋老巢。努尔哈赤那厮,已被臣阵斩于帐下。后金主力为我击溃,其残部已不足为惧,北疆暂可无忧。”
他的叙述简洁明了,不事夸张,却将最大的功劳归于皇帝,同时点明了战果的关键。
“好!”夏景帝一拍龙椅扶手,眼中终于流露出明显的赞许,“好一个‘阵斩虏酋’!何宇,你为国效力,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站起身,走下丹陛,来到何宇面前。近看之下,更能感受到这位年轻帝王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何宇依言抬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夏景帝的视线。
夏景帝仔细端详着他,半晌,点了点头:“果然是一员虎将。只是,瘦了些。北疆苦寒,委屈你了。”
这番话,既是体恤,也是一种无形的敲打。告诉你,你的功劳朕都看在眼里,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体,都属于朕。
“能为陛下分忧,臣万死不辞。”何宇躬身答道。
“好!”夏景帝大笑道,“传朕旨意,将努尔哈赤的首级、金印、佩刀等一干战利品呈上来!”
很快,两名内侍抬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匣子上前。匣子打开,一股淡淡的血腥与皮革混合的味道散出。里面,赫然摆放着努尔哈赤的头颅,用福尔马林浸泡,容貌栩栩如生,只是双目圆睁,充满了不甘与怨毒。旁边,是那枚象征着后金最高权力的金印“天命汗印”,以及一柄镶嵌着宝石的佩刀。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许多人看到那颗头颅,都不由得变了颜色,或面露惊惧,或露出快意。
何宇面无表情,如同在看一件普通的物品。他知道,这是他的战功,也是他的原罪。这份荣耀太过沉重,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在这名利场中不够坚定的人。
夏景帝指着匣子,对众臣道:“诸卿,你们都看清楚了。此乃建虏伪酋努尔哈赤之首!何宇将军深入虎穴,为国除一大患,此等功勋,亘古未有!朕,心甚悦之!”
他转过身,重新走回龙椅,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帝王的豪情:“朕意已决!择吉日,举行献俘太庙大典,告慰我大明列祖列宗!后日,于紫光阁设宴,犒赏何宇及北疆有功将士!何宇,朕封你为‘勇毅县伯’,食邑一千户!钦此!”
“臣,何宇,谢陛下天恩!”何宇再次跪倒,叩首谢恩。
勇毅县伯,这是一个伯爵的爵位。对于一个年仅二十余岁的武将来说,这已经是超越了祖制的莫大恩宠。一瞬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无比复杂。有纯粹的祝贺,有深切的嫉妒,有冷静的审视,更有隐藏在心底的算计。
何宇知道,这顶桂冠,戴上容易,摘下难。从此刻起,他将真正站在风口浪尖之上。
退朝的钟声响起。
何宇退出大殿,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他心底那一丝寒意。他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云卷云舒,变幻莫测,正如他此刻的未来。
他成功了。他从一个无人知晓的北疆小卒,登上了帝国权力的殿堂。
但他也失败了。他再也回不去了。他的身后,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