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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将至,京城连日的阴霾天气终于被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打破。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夜,将忠勇伯府的亭台楼阁、枯树枝桠都覆上了一层松软的白。清晨雪住,天色依旧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雪后特有的清冽寒气。府内仆役们早早起身,悄无声息地清扫着主要路径上的积雪,生怕惊扰了主家的安宁。

内院暖阁里,地龙烧得暖烘烘的,与窗外的严寒形成两个世界。何宇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家常棉袍,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庭院。几株红梅在雪中绽出点点嫣红,煞是好看。贾芸则坐在一旁的炕桌边,就着明亮的天光,仔细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时不时用指尖蘸了墨,在页边写下娟秀的批注。炭盆里的银霜炭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更衬得室内静谧温馨。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外间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是周文正。他甚至在门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呼吸,才低声禀报:“伯爷,宫里来人了,是戴内相身边的得力干将,夏守忠夏公公,说是奉皇上口谕。”

何宇与贾芸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该来的,终究来了。自那日朝会上言官发难已过去数日,京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关于“北疆骄兵”的流言却未曾停歇。皇帝此刻派人来,绝不会是寻常问候。

“请夏公公前厅用茶,我即刻便到。”何宇沉声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贾芸立刻起身,熟练地帮何宇换上见客的较为正式的藏青色斓衫,外罩一件石青色哆罗呢狐皮褂子,一边替他整理衣领,一边低声道:“爷,小心应对。” 她眼中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信任与支持。

何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深吸一口气,脸上刻意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符合“伤病未愈”之人的倦怠与苍白,举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里,炭火也烧得足,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司礼监随堂太监夏守忠,一个面皮白净、眼神活络的中年宦官,正端着茶盏,看似悠闲地打量着厅中的陈设,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瞥向门口。见何宇进来,他立刻放下茶盏,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恭敬的笑容,起身行礼:“奴婢夏守忠,给伯爷请安。伯爷贵体可好些了?”

“有劳夏公公挂心,也劳戴内相惦记。不过是些旧伤,将养着便是。公公请坐。”何宇语气温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在主位坐下,示意周文正看茶。

夏守忠谢了座,半边屁股挨着椅子坐下,笑容可掬地道:“伯爷为国征战,劳苦功高,些许小恙,定能早日康复。皇上也一直惦记着伯爷的伤势呢。”

“皇上隆恩,臣感激不尽。”何宇微微欠身,面向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姿态做得十足。

寒暄几句后,夏守忠切入正题,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伯爷,奴婢今日前来,是奉了万岁爷的口谕。万岁爷说,几日未见何爱卿,心中挂念得紧。若是爱卿身子尚可支撑,便请入宫一叙,陛下有些……北疆军务上的小事,想听听爱卿的看法。” 他特意强调了“若是身子尚可支撑”和“小事”,语气拿捏得极有分寸,既传达了皇帝的召见之意,又留足了体恤的余地。

何宇心中明镜似的,这绝非仅仅是“听听看法”那么简单。这是对前几日风波的回应,是一次至关重要的君臣奏对,是恩是威,是福是祸,或许就在今日一见分晓。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为难,轻轻咳嗽了两声,才道:“皇上召见,臣岂敢以微恙推辞?只是……臣这般模样入宫,恐有失仪之罪,亦怕病气冲撞了圣驾……”

夏守忠忙笑道:“伯爷多虑了。万岁爷特意吩咐了,并非正式朝会,只是暖阁奏对,不必拘泥常礼。伯爷尽管放心便是。” 这话几乎堵死了何宇任何推脱的可能。

何宇知道躲不过,便顺势应承下来:“既如此,臣谨遵圣谕。请公公稍候,容我更衣便随公公入宫。”

“伯爷请便。”夏守忠含笑点头。

何宇回到内院,贾芸早已准备好了一等伯的朝服。一边服侍他穿戴,一边低声叮嘱:“爷,御前奏对,万事小心。无论皇上问什么,爷只据实以答,切勿急躁,也勿要过于表现。”

何宇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道:“我晓得。家中一切,交给你了。”

换上庄重的伯爵常服,何宇在周文正和两名小厮的陪同下,随着夏守忠出了府门。门外早已备好了宫里来的暖轿。积雪初融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轿子走得平稳,但何宇的心,却如同轿外灰蒙蒙的天空,沉甸甸的,并无多少明朗。

从西城到皇城,路途不近。轿子直接从西华门入宫,穿过重重宫阙,直抵乾清宫侧的一处暖阁。此处并非举行大朝会的金銮殿,而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接见亲近臣工的地方,环境更为私密,也更能体现此次召见的特殊性质。

在暖阁外褪下披风,由小太监仔细掸去身上并不存在的雪沫尘埃,何宇定了定神,在内侍的引导下,低头敛目,迈步进入阁中。

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暖阁内陈设典雅,并不十分奢华,但一应器物皆显皇家气度。夏景帝并未坐在正中的御座上,而是穿着一身家常的赭黄色团龙便袍,斜倚在东暖阁的炕上,身前放着一张小炕桌,上面堆着几本奏折。他手里正拿着一本折子,看似随意地翻阅着。秉笔太监戴权则垂手侍立在炕边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何宇上前几步,依照臣礼,撩袍跪倒:“臣何宇,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符合“病体”的虚弱。

“爱卿平身。”夏景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抬起头,目光落在何宇身上,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座。朕不是说了么,今日是私下奏对,不必行此大礼。爱卿身子不适,更该仔细些。” 语气十分随和,仿佛真是关心臣子的仁君。

“谢皇上。”何宇谢恩后,才在内侍搬来的锦墩上侧身坐下,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夏景帝仔细端详了何宇片刻,叹道:“几日不见,爱卿清减了些。可是伤势又有反复?太医院那些人是怎么伺候的?” 最后一句,语气微沉,带着一丝天威莫测的意味。

何宇忙道:“回皇上,臣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太医说需静养,不宜劳神。皇上赏赐的药材皆是珍品,太医院诸位大人亦尽心竭力,是臣……是臣这身子不争气,恢复得慢了些,有负圣恩。”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

“诶,话不能这么说。”夏景帝摆了摆手,“伤筋动骨一百天,爱卿在战场上那是九死一生,落下些病根也是常情,好生将养便是,不必急于一时。朕还指望爱卿日后继续为朕分忧呢。” 这话听着是体恤,但“日后继续为朕分忧”几个字,却似乎别有深意。

何宇心中凛然,面上却只做出感激涕零状:“皇上天恩,臣……臣万死难报!”

夏景帝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何宇的态度。他话锋一转,仿佛闲话家常般问道:“近日京城颇不太平,连着下了几场雪,路上难行。爱卿在府中静养,可还安稳?府上一切可好?朕听闻,你府上那位……是叫贾芸吧?很是贤惠能干,将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何宇心中一动,皇帝连贾芸的名字和理家情况都知晓,可见对伯府的关注从未放松。他谨慎答道:“劳皇上垂询。府中一切安好,贱内粗笨,不过是尽力维持罢了,当不得皇上如此夸赞。臣每日只是按时服药,读些闲书,倒也清净。”

“清净就好啊。”夏景帝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随手拿起炕桌上另一本奏折,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依旧平淡,却让何宇的神经瞬间绷紧,“不过,这京城之地,天子脚下,想要真正的清净,却也难得。就比如前几日,朕听闻有些御史,吃饱了撑的,在朝会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什么京中治安,什么骄兵悍将的,聒噪得很。”

终于来了!何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不安:“哦?竟有此事?臣……臣近日闭门不出,倒是未曾听闻。可是……可是京营出了什么纰漏?”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仿佛完全不知道此事与自己有关。

夏景帝深邃的目光在何宇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但何宇那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担忧,并无破绽。皇帝呵呵一笑,将奏折丢回桌上,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风闻奏事,捕风捉影罢了。朕已责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好生整顿。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虽依旧带着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由此,朕倒是想起北疆之事。爱卿啊,你阵斩努尔哈赤,为我朝除去一心腹大患,此乃不世之功。然则,那建州女真,虽酋首伏诛,但其部众犹在,那皇太极能于乱局中迅速站稳脚跟,看来亦非易与之辈。依爱卿之见,这北疆防务,日后当以何为先?这皇太极,又当如何应对?”

图穷匕见!前面的关怀、闲聊都是铺垫,此刻才是真正的核心!皇帝不仅要看他何宇对“流言”的态度,更要借机探查他对北疆军务、对旧部、乃至对自身权力的真实想法!这是一个极其高明的敲打,也是一次凶险的试探。回答得好,或可暂时安稳;回答得有丝毫差池,恐怕立刻就是万劫不复。

暖阁内静得可怕,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戴权依旧如同泥塑木雕,夏守忠早已退至外间。何宇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那看似随意,实则重若千钧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皇帝想听什么?是想听他继续慷慨激昂,陈述平定北疆的方略,展示他对旧部的控制力和对军权的渴望?那无疑是自寻死路。还是想听他表现出对军务的疏离,对权力的避让?

电光火石间,何宇已有了决断。他脸上露出凝重之色,微微蹙眉,似乎认真思考了皇帝的问题,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中气不足的虚弱,但语气却十分诚恳:

“皇上垂询,臣不敢不竭诚以对。努尔哈赤虽死,然皇太极能于短期内整合部分势力,确有其过人之处,北疆防务,实不可掉以轻心。依臣浅见,当下首要,并非急于求成,再图征伐。”

他稍微停顿,似在组织语言,也似在积蓄力气:“一则,我军此番虽获大胜,亦损耗颇巨,将士疲敝,粮秣消耗甚大,亟需休整补充,稳固既有防线方为上策。二则,皇太极新立,内部未必铁板一块,其与蒙古诸部关系亦需时间调整。我朝正可借此良机,外则巩固关隘,内则屯田练兵,恢复国力。同时,或可遣使暗中联络女真其他部落,乃至与皇太极有隙之人,行分化瓦解之策。此所谓‘缓图之,以待其变’。”

他丝毫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军事行动计划,更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重返北疆、执掌兵权的意愿,反而强调的是“休整”、“稳固”、“缓图”,完全是一副立足于朝廷整体利益、持重老成的建议。

说完这些,何宇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与疲惫,声音也更低缓了些:“至于具体方略……皇上,非是臣推诿,臣如今伤病缠身,精力大不如前,于北疆最新情势,所知亦多来源于过往经验与邸报,恐难免有疏漏之处。朝廷能臣良将众多,如刘綎将军等久镇北疆,熟知虏情,皇上垂询他们,所得必定远比臣这病废之人更为详实可靠。臣……臣如今只盼能安心养好身子,日后若得皇上不弃,能在其他琐事上略尽绵力,便心满意足了。”

这一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先是肯定了北疆防务的重要性,但提出的却是最稳妥、最不会出错、也最不涉及个人权欲的策略。然后,巧妙地将具体事务推给刘綎等现任将领,既显得公允,又明确划清了自己与北疆军权的界限。最后,再次强调自己“伤病缠身”、“精力不济”,只求“养好身子”,将来在“琐事”上效力,几乎是明示了自己已无意、也无力再执掌大军。

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夏景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炕桌边缘轻轻敲击着,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何宇垂着眼睑,做出恭顺聆听状,心中却如擂鼓般紧张。他知道,自己的生死荣辱,或许就在皇帝接下来的反应之中。

良久,夏景帝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让何宇的心稍稍落下些许。

“爱卿所言,老成谋国,句句在理啊。”皇帝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休养生息,稳固边防,分化瓦解……确是当下最稳妥之策。爱卿虽在病中,依旧心系国事,思虑周全,朕心甚慰。”

他端起炕桌上的温茶,呷了一口,继续道:“至于爱卿的伤势,不必过于焦虑。朕说了,好生将养便是。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这大夏的江山,日后需要你出力的地方还多着呢。莫要说什么病废之人的话,朕还指望你成为朕的卫青、霍去病呢。”

这番话,既是肯定,也是安抚,更是一种承诺和期望。尤其是“卫青、霍去病”的比喻,分量极重。但何宇深知,这期望背后,是何等沉重的压力与风险。卫霍得以善终,固然有功高不震主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始终如一的谨慎和汉武帝后期需要他们稳定边疆的现实。而自己面临的局面,更为复杂。

“皇上天恩,臣……臣愧不敢当!”何宇再次起身,想要行礼,却被皇帝用眼神制止了。

“坐下说话。”夏景帝摆了摆手,“今日召爱卿来,一是看看你的伤势,二是听听你对北疆的看法。如今两件事都已明了,朕也就放心了。那些御史的闲言碎语,爱卿不必放在心上。朕心中有数。只要你一如既往,忠谨为国,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这是明确的安抚,也是警告。“朕心中有数”意味着皇帝清楚流言的来源和目的;“一如既往,忠谨为国”则是划下的红线。

“臣谨遵圣训!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皇恩!”何宇恭敬应道。

“好了,你身子不适,早些回府歇着吧。戴权,”夏景帝唤道。

“奴婢在。”戴权立刻上前一步。

“去库里取那支上好的百年老山参,再加两匹江宁进贡的暖缎,赏给何爱卿,让他好好补补身子。”

“奴婢遵旨。”戴权躬身应下。

“臣,谢主隆恩!”何宇再次谢恩。他知道,这次充满机锋的奏对,总算暂时告一段落。皇帝恩威并施的目的已经达到,而他的回应,看来也基本符合了皇帝的预期。

退出暖阁,在戴权亲自陪同下走出乾清宫区域,何宇的后背内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帝王奏对,尤其是与夏景帝这样心思深沉的帝王奏对,不啻于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宫门外,周文正和小厮们早已焦急等候。见何宇出来,虽面色如常,但周文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伯爷眉宇间那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赶紧上前,将一件厚厚的玄色斗篷披在何宇身上。

“伯爷,宫里……”周文正低声询问。

何宇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问,只低声道:“回府。”

坐在回府的轿子里,何宇闭目眼神,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暖阁中的每一句对话,皇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语气。恩威并施,敲打安抚,夏景帝将帝王心术运用得淋漓尽致。经过此次奏对,皇帝暂时应该是放心了一些,但那份猜忌的种子既然已经种下,就绝不会轻易消失。自己“以退为进”的策略,必须更加坚定地执行下去。

回到伯府,贾芸早已等在二门内。见何宇安然归来,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看到他眉宇间的倦色,心又提了起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上前,替他解下斗篷,握着他微凉的手,一同向后院走去。

直到回到温暖的内室,屏退左右,何宇才将今日宫中奏对的情形,简要地告诉了贾芸。

贾芸听完,沉吟良久,方轻声道:“如此看来,皇上眼下……至少是没有立刻发作的意思。爷的应对,极为妥当。”

何宇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妥当与否,也只是暂时过关。天威难测,今日他能施恩,明日便能降罪。我们……依旧是在悬崖边上行走。”

贾芸将一杯热茶递到何宇手中,坚定地道:“无论如何,妾身始终陪着爷。既然皇上示意‘不必放在心上’,那咱们就继续‘病’着。外面天塌下来,只要圣心尚未彻底转变,咱们这伯府,就得是铁桶一片。”

何宇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坚定的力量,心中的寒意被驱散了几分。他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坚定。

恩威已受,心术已明。接下来的路,更要步步为营了。那封恳请辞去军职的奏疏,是时候最后斟酌措辞,尽快呈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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