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布局的方略既定,各项指令已通过最隐秘的渠道悄然发出,如同种子落入肥沃的土壤,只待时机萌发。何宇并未将全部精力置于商贾之事,他深知,真正的强国根基,在于人才,在于开启民智,在于改变千百年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单一价值取向。经济是血肉,军事是骨骼,而教育、科技,则是推动这古老帝国蜕变的灵魂与引擎。
连日来的晴好天气并未持续多久,天空再次阴沉下来,朔风渐起,预示着又一场风雪将至。然而,忠毅伯府的书房内,却因一场深入骨髓的密谈,而显得格外温暖且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面向未来的热忱。
炭火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朵小小的火花。何宇与林如海隔着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对坐,案上并非茶具点心,而是铺开了数张大幅宣纸,上面用精细的工笔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区域的划分,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释。另有一些散页,写着诸如“蒙学部”、“格物院”、“实学斋”、“藏书阁”等名目,以及更详细的课程设想、师资要求。
林如海今日穿着常服,外面罩着一件深灰色的狐裘,眉宇间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惯常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亮光,甚至带着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激动。他手中正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手指微微颤抖,仿佛捧着的是足以撬动乾坤的瑰宝。
“伯爷,”林如海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您这《格物学堂章程草拟》,实在是……实在是石破天惊之论!若真能据此办成此学,其功绩,恐不在开疆拓土之下啊!”
何宇为林如海续上热茶,神色平静中带着笃定:“林公过誉了。宇只是认为,国朝之弊,积重难返,仅靠道德文章、科举取士,已难挽颓势。北疆之战,林公亦知,我军士卒不可谓不勇,然器械落后,战术僵化,粮饷转运弊端丛生,皆非单纯忠勇可弥补。宇常思,若我军中工匠能精通数理,改良火器、铠甲;若我朝官员不仅通晓经义,更明水利、知农时、懂经济;若我百姓,除耕种外,亦能习得一二实用之技,改善生计……则国势岂能不昌?”
林如海深深吸了一口气,指着纸上一处:“正因此,老夫才觉此章程之可贵!‘有教无类’,孔圣遗训,然千百年来,真正能惠及寒门者几何?伯爷此议,蒙学部不仅授《三》《百》《千》,更增设‘数理蒙学’、‘地理图志’,启发蒙童对万物之理、天下之势的兴趣,此乃固本培元之基!更不必说这‘格物院’下分设‘数理’、‘格致’(物理、化学)、‘农工’、‘医道’、‘经济’诸科……这,这简直是欲将我朝士子所学,彻底颠覆重塑啊!”
他顿了顿,指着另一处细节,眼中满是惊叹:“还有这‘实习’之制。学生不仅在校读书,还需定期至工坊、农田、乃至伯爷您将来可能兴办的工场中去亲身实践,验证所学。‘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伯爷这是将陆放翁的诗句,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学规!妙极!只是……”
林如海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指向了“师资来源”和“招生对象”两项:“伯爷,这两处,恐怕是最大的难关。师资方面,熟读四书五经的秀才、举人好找,可这精通数理、格致、乃至西学的人才,实在是凤毛麟角。至于招生,您设想中兼收士农工商子弟,甚至特别提出要给予寒门优渲……此举固然大善,然则,那些勋贵、清流子弟,岂愿与工匠、商贾之子同堂受业?此事若行,必遭物议,阻力非同小可。”
何宇早已料到林如海会有此问,他从容不迫地拿起另一份文书,递了过去:“林公所虑极是。师资一事,确为关键。宇之设想,可分三步走。其一,重金礼聘。宇闻听南方有徐光启徐大人,曾与泰西传教士利玛窦交好,翻译《几何原本》,深通西学;还有宋应星者,着有《天工开物》,于农工技艺无所不包。此类大才,虽难以请来常驻授课,但可聘为‘山长’或‘名誉教习’,借其名望,并求其推荐门人弟子。其二,内部培养。可从现有学子中,选拔对格物之学有天赋兴趣者,加以重点培养,或派往西洋游学,待其学成,反哺学堂。其三,实践为师。一些具体的工艺、农技,未必需要学富五车的理论大家,可延揽民间经验丰富的巧匠、老农,传授实操技艺。”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招生之难,宇亦深知。故而,学堂创办之初,不必求大求全。可先以‘伯府家学’或‘书院’之名义开办,规模宜小,重在做出成效。待有学子凭格物之学,或改良农具使粮食增产,或精通医术活人无数,或改进工艺富国利民,其价值自现。届时,风声所播,不愁没有有识之士将子弟送来。况且,”
何宇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陛下若真有意振兴国势,待时机成熟,或可请旨,将此类学堂毕业生,给予如同国子监监生一般的出身待遇,甚至专设‘格物科’取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打开一道晋升之门,何愁风气不变?”
林如海听得心潮澎湃,又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何宇此举,不仅是办学,简直是要动摇科举根基!但这设想又并非全无道理,甚至隐隐指向了一条更为务实、更能富国强兵的道路。他沉默良久,仔细咀嚼着何宇的每一句话,最终长叹一声:“伯爷深谋远虑,老夫……佩服!只是此事实在牵连太大,需步步为营,谨慎至极。这‘山长’或‘名誉教习’的人选,至关重要,非德高望重、学贯中西且得陛下信任者不能胜任。”
“林公所言甚是。”何宇点头,“此事尚需从长计议,眼下只是先将这蓝图细化,待时而动。眼下最实际的,倒是这校址选择,林公可有建议?”
话题转到相对具体的实务,林如海神色稍松,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校址……若在城内,恐过于喧嚣,且地价昂贵,不易扩展。若在远郊,学子往来不便。老夫以为,西山脚下,或京城东南方向,临近通惠河一带,或许是不错的选择。那里相对清静,有山有水,地价也较城内低廉,且交通尚可。尤其是西山,不少勋贵都在彼处有别业,环境清幽,利于学子静心读书。”
何宇走到墙上悬挂的京师略图前,目光在林如海提到的两个区域逡巡。西山自不必说,风景优美,贵族别业众多,将学堂设在那里,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保护色。而东南近通惠河一带,则更靠近漕运码头和未来的商业物流中心,与他的商业布局能形成更好的联动。
“西山甚好,清静安全。东南一带,或许可留作将来兴办更侧重工、商实践的‘高等实学院’之用。”何宇心中渐渐有了计较,“眼下,先以西山为首选。可托人暗中留意,是否有合适的庄园、寺庙旧址愿意出让。”
“此事,老夫或可代为留意。”林如海主动请缨,“西山一带,老夫还有几个故旧,可以暗中打听。”
“那便有劳林公了。”何宇拱手致谢。他知道,林如海的参与,不仅是在提供帮助,更意味着这位帝师、务实派重臣,在思想上已经开始向他的改革理念倾斜。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
两人又就学制年限、考核方式、管理制度、经费来源等细节逐一商讨。何宇将现代教育中的学分制、选修制、奖学金制度等理念,巧妙地融入其中,既保持了对传统的一定尊重,又极大地强调了实用性和灵活性。林如海时而惊叹,时而沉思,时而提出修改意见,两人越谈越深入,窗外天色渐渐暗下,风雪欲来的气息愈发浓重,书房内的烛火却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坚定而执着。
“伯爷,”最后,林如海放下手中的纸页,神情肃然,“今日一席谈,胜读十年书。老夫虽年迈,然见此利国利民之百年大计,亦觉热血未冷。他日若伯爷欲将此蓝图付诸实施,只要于国于民有利,老夫定当竭尽所能,助伯爷一臂之力!”
何宇起身,郑重地向林如海深深一揖:“得林公此言,宇感激不尽!前路漫漫,必多险阻,能得林公同行,宇心甚安!”
风雪终于降临,密集的雪粒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但书房内的两人都知道,一颗名为“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种子,已经在这寒冷的冬日,悄然埋下。它或许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破土,需要面对无数的风雨摧折,但既然已经播下,便有了改变这片古老土地的希望。而这一切的谋划,都静静地藏匿于忠毅伯府的高墙之内,等待着属于它的,石破天惊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