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照着蔡邕紧锁的眉头。他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提起笔,却又迟迟未能落下,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文虎所见,实为老成谋国之道。以招抚代征剿,既可免生灵涂炭,或又能为朝廷增添可用之力,善莫大焉。”蔡邕看向坐在对面的沈风,眼中既有赞赏,也有深深的无奈,“只是…唉,如今朝堂之上,能静心听此良言者,恐寥寥无几。”
沈风理解蔡邕的难处。董卓把持下的朝堂,西凉武人集团声势正隆,崇尚以强力碾压一切不服,招安“贼寇”的想法在他们看来,或许是软弱甚至荒谬的。
“蔡公,”沈风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正因其难,才更需有识之士发声。即便一时难以动摇中枢决策,若能先在清流朝臣中形成议论,播下此念,待时机出现,或可成为破局之引。此事不成,于国于民无愧;若有一线希望,则功德无量。”
蔡邕闻言,神色肃然,他沉吟片刻,重重点头:“文虎所言极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是臣子本分。老夫虽人微言轻,却也当尽力一试。”
接下来的几日,蔡府比往日更忙碌了几分。蔡邕开始频繁写信、邀约老友过府一叙。
沈风则一面关注着河东军情的变化,一面通过自己的渠道,尽可能多地收集关于白波贼的信息。
包括他们的组成部分、主要头领、活动范围,乃至一些模糊的传闻,他都仔细记下。
他看到蔡邕为书信措辞而反复斟酌,看到几位身着朴素官袍的文人官员来访时,与蔡邕在书房中时而激昂、时而低语的讨论。
偶尔,蔡琰会端来茶点,她总是安静地放入,离去时看向沈风的那一眼,带着无声的鼓励与关切。有一次,她借着更换烛火的时机,将一卷薄薄的纸笺悄然塞入沈风手中。
沈风回到厢房后展开,只见上面是娟秀而熟悉的字迹,简洁罗列了几位近日与蔡邕商议的官员姓名、官职以及他们大致的态度倾向,末尾还有一句:“父意甚坚,然助力实寡,恐难达天听。兄若另有门路,或需早谋。”
沈风将纸笺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动。她总是这般细心又聪慧。
这日傍晚,蔡邕邀约的几位好友再次聚于书房。来的有谏议大夫种劭、议郎赵戬、还有几位官职更低的博士、侍御史。皆是清流文人,心怀汉室,却大多位卑权轻。
种劭年纪稍长,性情也最是刚直,他看完蔡邕草拟的奏疏大意,先是击节赞叹:“伯喈此议,老成谋国!剿抚并用,方为王道。一味征伐,徒耗国力,苦的仍是百姓!”
但随即,他脸上兴奋的神色便黯淡下去,摇头叹息:“然则,如今相国权倾朝野,其麾下诸将皆以战功为荣,我等此疏,只怕递上去,也如石沉大海,甚至可能招来讥讽呵斥。”
赵戬也苦笑接口:“种大夫所言甚是。况且,我等人微言轻,纵是联名上书,恐也难以直达御前,即便到了相国案头,他又岂会轻易采纳?”
另一位侍御史叹道:“若是文举公(孔融)仍在京师,以他的名望和官职,或可带头一呼,可惜…”
“听闻子师(王允)近日深得相国信重,或可…”有人试探着提出。
蔡邕立刻摇头:“子师处,老夫亦曾隐晦探问,然其态度暧昧,只言军国大事当由相国与诸将决断,我等还是…还是少涉兵事为妙。”
话语中透着一丝失望与了然。王允自有其盘算,不会轻易在他们这份看似“不切实际”的奏疏上押注。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一种无力感在众人之间弥漫。空有良策,却无实行之力和进言之门,这便是他们这些汉室老臣的窘境。
沈风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聆听,此刻忽然开口:“诸位大人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风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对于这个深受董卓赏识、却又与蔡邕交好、此刻提出招安之策的年轻人,他们心情有些复杂。
“沈中郎但说无妨。”种劭道。
“风以为,奏疏还是要上。”沈风声音平静却坚定,“即便暂时难以触动决策,亦可在朝野表明一种声音,让众人知剿之外,尚有抚路。此其一。”
“其二,或可不必直呈相国,而是先设法呈于李儒郎中令处。”
“李儒?”赵戬皱眉,“此人心机深沉,为董相国谋主,岂会听我等之言?”
“正因为李郎中令乃智谋之士,或更能看到招安背后的利弊。”沈风分析道,“白波势大,与匈奴勾结,强力清剿纵然能胜,西凉军亦需付出代价。若招安成功,既可节省钱粮兵力,快速稳定河东,或还能从中择其精壮补充兵员。此于相国而言,亦是功绩一桩。关键在于,如何让李郎中令相信此事可行,且于他有利。”
他顿了顿,继续道:“风不才,愿尝试整理河东白波情报,并草拟一份招安策略的细则,分析其中利害,或可附于诸位大人奏疏之后,一同设法呈送李郎中令。即便最终被否,我等也算尽力而为。”
沈风的话,像在沉闷的房间里打开了一扇窗,带来了一丝新的思路。直接说服董卓很难,但说服算利益的李儒,似乎多了一线希望。
蔡邕眼中重现光彩,他看向几位好友:“文虎之见,诸位以为如何?”
种劭沉吟半晌,率先点头:“沈中郎思虑周详,老朽觉得可以一试。即便不成,也无损失。”
“也罢,总好过坐视不理。”
“就依伯喈和沈中郎之意。”
见众人达成共识,蔡邕精神振奋了许多:“好!那我等便再细化这奏疏内容,文虎,那分析利害的细则,就劳你多费心了。”
“蔡公放心,风义不容辞。”沈风拱手应道。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直至夜深方散。
送走客人后,蔡邕虽面露疲惫,但腰杆似乎挺直了些。他拍了拍沈风的肩膀:“文虎,今日多亏你了。无论成败,我辈总算做了该做之事。”
沈风点头:“蔡公高义。”
他走出书房,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气,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片大地。他知道,即便有蔡邕等人的联名上书,有他精心准备的策略分析,前路依然艰难重重。最大的希望,或许还是在于自己能否找到更直接的机会,向李儒乃至董卓进言。
廊下转角,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独立,是蔡琰。她手中捧着一件薄披风,显然已等候多时。
“兄长。”她轻声唤道,走上前,将披风递给他,“夜凉了。”
沈风接过,披风上还带着她掌心的些许温度:“多谢昭姬妹妹。”
“事情…可有进展?”她问,眼中带着关切。
“算是…迈出了一小步。”沈风笑了笑,“接下来,还需等待和努力。”
蔡琰微微颔首,沉默片刻,轻声道:“父亲许久未曾如此振奋了,纵然希望渺茫,能为之努力,他心中亦是快慰的。这…多亏了兄长。”
她的目光清澈而深邃,在月色下格外动人:“望兄长亦能如愿。若有琰能相助之处,但请吩咐。”
“有妹妹这句话,我便更有底气了。”沈风温声回应。
两人并肩站在廊下,一时无话,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静静流淌。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