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京城,风向骤变。
那场由谢扶光亲手斩断的狂热信仰,余烬未消,便被一盆官府的冷水劈头盖脸地浇灭。
一队衙役在礼部郎中韩崇礼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冲向了城南那间不起眼的小院。
院门上,柳青枝亲手所书的“断线塾”三个字,墨迹未干,却已显得无比刺眼。
“封!”
韩崇礼一张肥脸上满是刻板的威严,他从袖中抽出明黄圣谕,高声宣读:“奉圣谕,凡未经官府备案,私自聚众,传授异术者,一律查办!所谓‘断线诀’,以妖言惑众,蛊惑民心,实为前朝妖祀余毒,其心可诛!即刻查封,首恶下狱!”
话音落下,衙役们便要上前砸门抓人。
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脸上交织着愤怒、恐惧与茫然。
前几日,他们才刚刚从被虚假神迹支配的噩梦中醒来,学会了靠自己的手脚走路,可今天,官府却告诉他们,清醒过来是一种罪。
“慢着!”
一声清叱,柳青枝手持一把裁布用的铁剪,孤身立于门前。
她身后,是十几个面色发白但无一人退缩的戏班成员和普通塾生。
她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柔弱,只剩下淬火后的坚硬。
“韩大人,我们不传邪术,只教人堂堂正正,别再被人当木偶!”她高举铁剪,剪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难道挺直腰杆做人,也犯了王法吗?”
韩崇礼冷笑一声,三角眼眯成一条缝:“好一张利嘴。那你手里这把剪子,是想剪断我大周的律法吗?”
他一挥手,衙役们如恶狗扑食般涌上!
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谢扶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戴着帷帽,气息收敛得如同路边的一块石头。
只要她想,只需一根魂丝,就能让韩崇礼和他手下的这群走狗瞬间变成真正的木偶,当街起舞,丑态百出。
但她没有动。
她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如果她今天再次出手,以一人之力压服官府,那么百姓们会怎么想?
他们只会从信奉一个虚无的“仙子”,转而信奉一个具象的“女侠”。
线的这头,从一个神,换成了另一个人。
而他们,依旧是提线木偶。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入巷子深处,敲响了裴木匠的铺子。
裴明远打开门,看到是她,神色一凛。
谢扶光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明日午时,你去衙门前摆摊,卖三十只最粗糙的木偶,就叫‘自由偶’,标价一文钱一个。”
裴明远满心不解:“这……”
“听我说完。”谢扶光打断他,“如果有人来强买,或者官府强行收缴,你就站着别动,大声问一句……这木头,是谁的命?”
裴明远愣住了,他琢磨着这句话,眼中渐渐亮起一丝明悟。
他没有再问为什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谢姑娘。”
次日正午,京城府衙门前,一派肃杀之气。
裴明远果然支起了一个简陋的小摊,三十只甚至没来得及打磨、只是勉强有了人形的粗糙木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木板上用木炭写着三个大字:自由偶。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一文钱一个。
这诡异的场景很快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唯一一枚铜钱,放在摊上,拿起一只木偶。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喃喃自语:“值……俺家娃儿前晚做梦,梦见白衣娘子说,能自己动的,才是活人……”
话音未落,两名衙役便如凶神恶煞般冲了过来,一脚踹翻了小摊!
木偶散落一地。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
衙役指着裴明远的鼻子厉声喝骂:“大胆刁民!竟敢在府衙门口贩卖妖物,我看你是活腻了!”
所有人都以为裴明远会吓得跪地求饶。
可他却站得笔直,任由木屑沾满衣襟,不动如山。
他没有看衙役,而是环视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朗声问道:“官爷,敢问这木头,它会说话吗?它会自己走路吗?它若都不会,为何要说我卖的是妖物?!”
声音在府衙高大的石狮子前回荡,振聋发聩。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是啊,一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木头疙瘩,怎么就成了妖物?
那昨日被抓走的柳青枝他们,教人读书识字,教人别信鬼神,又怎么成了妖邪?
一股无声的质问,在每个人的心头蔓延。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悄然现身,正是苏婉儿。
她趁着衙役的注意力都在裴明远身上,迅速挤到柳青枝戏班的一个成员身边,将一本薄薄的书册塞进对方怀里。
“这是我从太医院偷出的《脉魂录》残卷,快拿去给柳姑娘。”她语速极快地低语,“里面有关于‘心火灼识’的医家解释,告诉她,印成小册子,发给百姓。让他们知道,那场所谓的‘断线’,不是什么神迹妖术,只是人被压抑久了,一口气冲了心脉,自己醒过来了!”
说完,她便拉低头巾,毫不留恋地隐入另一条巷子。
她不再是太医,也不再是谁的附庸。
她不属于任何一方,只忠于她心中那点尚未熄灭的,名为“真相”的光。
当夜,礼部郎中韩崇礼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正为白天抓的人太多、牢房不够用而烦躁。
一阵夜风吹过,烛火猛地一晃。
他抬头,却见窗户不知何时已经打开,案头那份他视若珍宝的圣谕,竟已被利器划得支离破碎!
而在那破碎的明黄绸缎上,一行淋漓的朱砂大字,如血泪般触目惊心:
“民不愿跪,尔岂能强按其头?”
韩崇礼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与此同时,钦天监的观星台上,陆九渊负手而立,遥望着城南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是自发点亮灯笼守护在“断线塾”外的百姓。
一个弟子悄然出现在他身后,躬身道:“大人,事情办妥了。”
陆九渊“嗯”了一声,淡淡道:“这一次,我不算干预,我只是……没拦住那阵风。”
归灵阁内,火焰熊熊。
谢扶光正将一本本珍贵的织魂族典籍投入火盆。
那些足以让世间所有方士术士疯狂的秘术,此刻正化为飞灰。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元寂禅师拄着锡杖,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着跳跃的火焰,轻叹一声:“谢施主,你这是真要斩尽根源,让织魂一脉,就此断绝吗?”
火光映在谢扶光的脸上,她的神情平静得可怕。
她摇了摇头,从旁边拿起一罐新墨,将火盆里的书灰小心翼翼地拨了进去。
“不,大师,我不是要斩断它。”
她用墨杵缓缓研磨,让那些承载着先祖智慧与诅咒的灰烬,与墨汁彻底融为一体。
“我把它们烧成灰,混进墨里,印成千千万万份《醒民帖》,明日,随粥饭一起,发到京城每一个不愿再当傀儡的人手里。”
她抬起头,眸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先祖织魂困鬼,我谢扶光——织火燃心。”
这世上最强的傀儡术,不是控魂,而是点燃人心。
火焰在阁楼里烧了整整一夜,那混着先祖骨血与智慧的墨,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窗纸时,归灵阁那扇许久未曾被外人触碰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