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刮得像刀子,割在人脸上生疼。
那个走向验心台的人,是北疆巡检使副官,韩昭。
她是个在刀口上舔血长大的女人,只信奉三样东西:朝廷的军令,手中的钢刀,以及看得见摸得着的军功。
对于京城里传得神乎其神的“金锁治国”,她嗤之以鼻,视作朝堂上那些文官闲得发慌搞出来的鬼把戏。
可今天,她亲眼见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两个为争草场差点拔刀相向的牧民,被族中长老带到了这座废弃多年的验心台前。
没有官员,没有讼师,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劝解。
“你先说。”长老指着其中一个。
那汉子梗着脖子,大声道:“这片冬草场是我先发现的!他想抢!”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石板地,淡金色的纹路一闪而过,毫无异样。
另一个汉子急了,吼道:“你放屁!明明是我家的羊先吃上了那里的草!”
瞬间,他脚下地面金光大盛,一道细如发丝的灼痕凭空出现,烙在他厚实的皮靴上,冒起一缕微不可查的青烟。
那汉子像是被蝎子蛰了,惨叫一声跳开,脸上血色尽褪。
全场死寂。
说谎的汉子哆哆嗦嗦地跪下,再不敢多言半句。
韩昭站在远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漫天风雪还要冷。
这玩意儿……比军法还快,比酷刑还准。
它不审问,不拷打,它直接告诉你答案。
她心神巨震,立刻回到营帐,提笔就写奏折。
“……边疆之地,民风彪悍,忽现此等邪术,以虚妄鬼神之力裁决人事,长此以往,民将只知有台,而不知有王法。臣恳请朝廷速派高人,破此妖法,以正视听……”
她一气呵成,正待落款,却猛地顿住了。
墨迹未干的奏纸上,竟凭空浮现出几缕游走的金丝。
那些金丝在她眼前,自行交织,汇聚成一行批注,字迹苍劲,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律行之处,即是王土。”
她手中的笔应声坠地,摔出了一小团墨晕,像一只惊恐的眼睛。
一阵狂风卷入帐中,将那半页奏折掀起,悠悠地、固执地,朝着南方的方向飘去。
同一时间,京城太常寺。
德高望重的博士周砚礼,正当着满堂学子的面,将一本《织律三十六条》的抄本,投入了讲经堂的火盆。
“荒谬!以鬼神之说乱我朝纲,以金锁傀儡代我圣人礼法,此乃千古未有之妖妄!”他声色俱厉,白须颤抖,“我辈读书人,若连这点风骨都无,与禽兽何异!”
火苗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声响。
当夜,周砚礼回到书房,只觉心烦意乱。
他想翻阅古籍,寻找更多可以批驳这“织律”的典故。
可他一踏入书房,便愣住了。
满架的经史子集,竟无一例外,全都自动翻开了。
每一本书,都停在了记载着历代着名冤假错案的篇章上。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每一页的页边空白处,都像是用鲜血写就一般,渗出了一行行猩红的小字:
“你说的礼,给过王氏申辩吗?”
“你说的纲常,救过张小二的命吗?”
“你说的道义,听过李家寡妇的哭声吗?”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多宝阁。
那些名字,全都是他曾经亲手批阅、驳回诉状,最终导致对方或被杖毙、或被冤杀的平民。
“妖邪!妖邪!”他气血上涌,抓起手边一本《礼记》,狠狠朝墙上挂着的铜镜砸去。
书砸在镜面上,又弹了回来。
而镜中的倒影,却没有动。
那个穿着他衣袍、顶着他面容的“周砚礼”,缓缓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它开口了,声音却尖利嘶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人……我的状纸,为何不收啊……”
正是当年那个被他斥为“刁民”,而后被活活杖毙的寡妇的声音!
周砚礼双眼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惊厥在地。
七日后,一个形容枯槁、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老人,自己走到了安魂院门前。
他颤抖着跪下,对着那座验心台,重重叩首。
“我……我来认罪。”周砚礼老泪纵横,“求求你们,让我的心……也烧一次吧。”
江南水乡,烟雨朦胧。
阿菱一身青衣,撑着油纸伞,站在一座名叫“献女镇”的镇子外。
此地河伯祠香火鼎盛,据说河神极是灵验,但代价是,每隔三年,便要选一名“河妃”献祭,以保风调雨顺。
她未带一兵一卒,也没召任何傀儡。
只在抵达的当晚,将一把造型古朴的尺子,沉入了镇外的河底。
那是谢扶光留下的“量魂尺”,不量长短,只量怨气。
七日后,第八日的清晨。
整条河道,水波不兴,河面之上,却凭空浮现出一张巨大的金色丝网。
网格之中,囚着十几个面目模糊、浑身湿透的女子身影,她们在网中挣扎、嘶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正是历代被献祭的“河妃”!
镇民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
那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河伯祠巫祝,更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阿菱面前,磕头如捣蒜。
“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啊仙姑!我们也是听上面的命令行事!”
阿菱收回油纸伞,雨丝落在她沉静的脸上。
她看着巫祝,声音比这江南的烟雨更冷。
“那你就去跟地下的规矩,一条条对账。”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
裴照一身幽诉司官服,手持笏板,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
“臣,请奏废除‘问鬼狱’。”
一石激起千层浪。
问鬼狱是专门关押涉灵案重犯的暗牢,向来以手段酷烈闻名。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当即出列,怒斥道:“荒唐!此等恶鬼凶魂,若无重枷酷刑镇压,岂会伏法?裴大人是想将豺狼放出牢笼吗!”
裴照不言,只对着殿外微微颔首。
片刻后,谢承迈着沉稳的脚步,走入殿中。
他在百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立于阶下,缓缓展开双手。
他的左掌心,升起一团光影,其中景象,正是二十年前织魂一族在暗牢中遭受酷刑、族人哀嚎求告无门的惨状。
他的右掌心,则升起了另一团光影,画面里,是如今一座座验心台前,罪人自行下跪,金丝自动判罚,天地无声却公道昭彰的流程。
一左一右,一为血腥的旧,一为肃然的新。
光影交错间,那名方才还义正词严的老臣,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着光影里那些被冤死的魂魄,又看看自己满是褶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满了洗不净的血。
他猛地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扔在地上,整个人伏倒在地,老迈的哭声撕心裂肺。
“吾辈……误天下久矣!”
安魂院中,柳青禾正在教一个她新收养的盲童。
这孩子天生灵觉敏锐得惊人。
她便教他用手去触摸验心台那冰冷的铜炉,感知人心。
孩子摸索了很久,忽然仰起小脸,轻声问:“青禾姐姐,坏人的心里……也有光吗?”
柳青禾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谢扶光教她的,是如何分辨黑白,如何让罪恶无所遁形。
可这孩子,却在黑暗中,看到了光。
次日,她在验心台前,立下了一条新规:凡真心认罪伏法者,脚下金丝将不再灼烧皮肉,反而会生出融融暖意,直至刑期结束。
有人说她妇人之仁,心太软。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铜炉,轻声道:“谢七姐用傀儡逼人说实话。而我们,要学会怎么让人愿意说真话。”
是夜,皇城最高处的观星台上,谢承独自一人迎风而立。
此处曾是钦天监的禁地,如今门户洞开,再无阻拦。
他从袖中取出那最后一片干枯的纸莲花瓣,松开手,任由它被夜风卷起,飘飘摇摇,飞向了皇宫深处。
与此同时,深宫某座已经闭门十年之久的宫殿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妃,猛地推开了满是尘埃的窗户。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夜空中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白点,泪水瞬间爬满了脸上的皱纹,嘴唇哆嗦着,唤出了一个埋藏心底的名字:
“扶光……”
而在千里之外,早已荒芜的织魂族故地。
祠堂正中,那尊象征着族长身份的主位牌位上,一枚尘封了二十年的玉珏,“咔”的一声,悄然裂开。
一道比发丝更纤细的金线,从裂缝中蜿蜒而出,穿透祠堂的屋顶,笔直地,指向了深邃的苍穹。
仿佛沉睡了二十年的大地,终于在这一刻,学会了如何呼吸。
金丝织就的天罗地网,第一次让人觉得,夜可以睡得如此安稳。
罪恶将被记录,公道终会降临,冤魂得以安息。
可他们不知道,在极北之地,有一些人的梦,已经再也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