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干枯的纸莲花瓣,像一片凝固的灰烬,无声地诉说着一场盛大而绝望的死亡。
谢扶光没有捡,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任由晨风将其吹向门外,滚入街角的尘埃里,不见踪影。
有些东西,该过去了。
她站起身,走入内室。
再出来时,已换上一身最寻常的粗布裙,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像个刚来京城讨生活、怕风沙吹坏了脸蛋的乡下姑娘。
老周坐在柜台后,擦拭着一盏没有灯芯的油灯,眼皮都未抬一下:“街口王二家的豆花不错,加一勺红糖。”
“我没钱。”谢扶光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老周“嘿”了一声,从抽屉里摸出两枚铜板丢过去:“赊你的。”
清晨的坊市,人声鼎沸。
谢扶光在街角一家茶肆坐下,只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
她坐的位置很巧,正好能听见邻桌几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闲聊。
“邪门了,真是邪门了!”一个黑脸汉子压低声音,“城西的张屠户,前天喝了口井水,夜里就发了场高烧,醒来后,竟不认得他那死去三年的婆娘了!牌位都给劈了,说家里哪来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何止他!”另一个瘦高个儿接话,“我表姨去城隍庙上了炷香,回来就把她爹娘忘了个一干二净,问她是谁生的,她就瞪着眼说‘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好端端一个人,跟丢了魂似的。”
货郎们七嘴八舌,谈论着城中一桩桩离奇的“失忆”怪事。
忘掉亡妻的,忘掉父母的,甚至有忘掉自己姓甚名谁的。
就像有人拿着一块看不见的抹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掉某些人生命中最深刻的印记。
谢扶光端着粗瓷茶碗,指尖在温热的碗壁上轻轻划过。
她看似在听,目光却落在满是油污的桌角。
她的食指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以一种极为诡异的韵律,飞快地点了三下。
一滴茶水从碗沿渗出,落在她点过的地方,竟没有散开,反而凝成一个比米粒还小的、近乎透明的印记。
织魂族禁术——锁魂印。
此印不能伤人,却能在短时间内,标记出方圆百步之内所有被外力篡改过的记忆流向,并追溯其源头。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片刻后,她抬起眼,看向那枚水珠印记。
原本透明的水珠,中心竟晕开一抹淡淡的紫色,像一滴毒墨滴入了清水。
水珠微微震颤,指向一个方向。
城南,永安义冢。
同一时间,城南阴市。
这里是活人与死人交易的灰色地带,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纸钱的灰味和劣质熏香的甜腻气息。
韩昭换了一身破旧的短打,脸上抹了锅底灰,扮成一个靠拾捡无主尸骨换钱的拾骨妇,毫无阻碍地混了进来。
她在一个专卖各色纸扎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个独眼老妪,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那只独眼浑浊不堪,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精明。
她没有叫卖,只是用沙哑的声音对每一个驻足的人低语。
轮到韩昭时,她阴测测地笑了一下,问道:“姑娘,买名字吗?”
韩昭心中一凛,面上却装出几分贪婪和怯懦:“怎么个买法?”
“简单。”老妪从一叠黄色的符纸中抽出一张,“十年阳寿,换一个你最亲的人,永远记得你。如何?”
韩昭佯装心动,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
就在她伸手接过那张空白黄符的瞬间,变故陡生!
她手腕一翻,没有去碰符纸,而是将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瓷瓶猛地砸在符上!
瓶身破碎,墨绿色的显影药水泼洒而出。
那张原本空白的符纸上,两个鲜红的字迹如血一般浮现出来——
韩昭!
她心头巨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随机兜售,这是一场早就设计好的、针对她这个巡检副官的定点清除!
对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经提前写好!
“谁派你来的?!”韩昭厉声喝问,反手掷出藏在袖中的柳叶刀,刀尖精准地钉穿了老妪的肩胛骨,将她死死钉在身后的摊架上。
“噗——”
老妪喷出一口黑血,脸上却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狂笑:“晚了……谁家的姑娘,敢在阴市偷贴朝廷的符?你很快……很快就会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只有一具空壳的无名鬼。”
话音未落,韩昭猛地感觉大脑一阵刺痛,眼前景象开始扭曲模糊,关于自己父母、同僚的记忆,竟真的在飞速褪色!
京城,钟楼夹层。
崔小棠躲在积满灰尘的横梁上,将那面从钦天监偷来的星盘摆在面前。
她对照着今夜诡异的星象,手指在星盘上飞快拨动,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
终于,星盘上的七颗主星连成一线,三道微弱的光芒从盘中射出,投在地上,映出三个清晰的地点。
“找到了……”她喃喃自语,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三处活祭点:永安义冢、城西废漕仓,以及……皇宫地脉的交汇口!
她正要拿出纸笔誊录地图,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忽然从她颈后升起。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一扇蒙尘的铜镜,镜中竟已映不出她的脸!
崔小棠惊恐地回头,赫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正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透明,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
她猛然想起那半页残图上,一行几乎被忽略的注解:“窥破天机者,先失其形。”
代价,来得如此之快!
她没有时间惊慌,她死死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她扑到墙边,蘸着满是铁锈味的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墙上飞快地画下那三个地点的简图,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上一个血手印。
“一定要……送到……”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彻底化作一片透明的虚影,如雾气般消散在钟楼的晚风中,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回荡在梁间。
太常寺,文书馆废墟。
赵明琅已经在这里挖了整整两天。
她终于从一堆被焚毁的竹简残骸中,拼凑出了半卷还算完整的记录。
当她看清上面用隶书记载的内容时,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结了。
《影容器录》。
竹简上赫然记录着,自二十年前织魂一族被灭门起,大邺皇室每隔三年,便会有一名出身低微、无足轻重的皇子或宗室子弟,因各种“意外”或“恶疾”暴毙。
实则,他们是被当成了“容器”,秘密献祭,用以维持那份邪恶契约的平衡。
赵明琅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裴照死前用血写下的最后一行字:
“第七容器将满,若无新替,则主容器崩。”
她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萧无咎不是意外感染了咒术,他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最后一个“容器”!
是预备的祭品!
她不敢耽搁,连夜将这份记录抄录了十几份副本,小心地卷起,藏在那些各地学子送来吊唁裴照的祭文捆中。
“去。”她对心腹道,“送到各大书院的山长手里,就说,是裴大人的遗志。”
夜色深沉,棺材铺的门被一阵风吹开。
一个身影佝偻、手持竹竿的哑婆,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孙哑婆。
老周看到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她请了进来。
孙哑婆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谢扶光面前。
她不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本边缘焦黑、书页泛黄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册子封面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秤心诀》。
织魂一族传说中的最高戒律书。
孙哑婆指了指谢扶光,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然后做了一个用力“撕开”的手势。
谢扶光凝视着她布满沟壑的脸,良久,伸手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低声问:“怎么撕?”
孙哑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活人的情绪。
她摇了摇头,转身向门外走去。
在踏出门口的前一刻,她才留下一句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低语:
“等你不恨的时候,它自己会烂。”
子时,永安义冢。
乱葬岗上阴风呼啸,鬼火明灭。
谢扶光立于万千孤坟之上,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长而孤寂。
她手中的《秤心诀》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最终,自动停在了一页插图上。
那图画得极简,一人手持魂梭,双脚踩在一架巨大的天平两端。
天平的一头,堆满了狰狞的仇人首级,血流成河;而另一头,却空空如也,干净得像从未存在过。
她缓缓抽出那柄金色的魂梭。
这一次,她没有引动心头血。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左臂,魂梭的利刃,狠狠割向自己的手腕。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裂开,鲜血汩汩涌出。
诡异的是,那鲜血滴落地面,竟没有渗入泥土,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在半空中悬浮、拉伸、交织,最终,在她的脚下,织成了一面微型的、由血丝构成的天平虚影。
她望着天平那空荡荡的一端,轻声开口,像在对这满山孤魂,也像在对自己说话。
“以前我以为,用他们的血填满这里,就是答案。”
“可现在……”她顿了顿,眼中那片死寂的虚无,终于彻底碎裂,被一种全新的、锐利如刀锋的清明所取代。
“我想试试,放下。”
风起,云散。
天边,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黑暗,精准地照在她手腕的伤口上。
那道狰狞的伤口中流淌的血丝,竟开始泛出淡淡的、神圣的金色光芒。
天平已成,债,不必再偿。
如今,是时候回去,写下新的账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