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又一寸。
那根仿佛用世间最剔透白玉雕琢而成的长针,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带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从棺中少女的心口处,缓慢却坚定地向外拔出。
每拔出一分,少女那沉睡了二十年的、栩栩如生的面容上,便多一分死气。
当针尖彻底脱离皮肉的刹那!
“咔嚓!”
一声脆响,仿佛精美的瓷器碎裂。
一道青灰色的裂纹,以心口处的针孔为中心,瞬间蔓延至少女的全身!
紧接着,一缕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红光,如风中残烛,颤颤巍巍地从那针孔中溢出。
那是谢昭宁的残魂,被囚禁了整整二十年的,最后一点不灭的执念。
地宫之外,宣武门城楼之上。
谢扶光那具被血丝包裹的“玉傀儡”身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机,静止不动。
但从她体内爆发出的无数血丝,却在空中狂舞,织成了一道横跨虚空的猩红光桥,一端连接着她的眉心,另一端,则精准无比地探向地宫深处,迎向了那缕飘摇的红光。
“双生织魂,逆转归名……疯了,你真是疯了!”
盲眼老尼法明感受到这股同归于尽的气息,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她朝着谢扶光的方向凄厉高喊:“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此乃以命换命的禁术,一旦魂归本体失败,你二人神魂将一同碎成飞灰,永世不得超生!”
谢扶光没有回答。
或者说,她寄宿在玉傀儡中的神识,已经将所有力量都倾注在了那道光桥之上。
她只是凭着最后的本能,微微张口,将一直含在唇边的一只小巧布偶,轻轻咬破。
那布偶里,藏着她和妹妹共同的一滴心头血。
霎时间,更浓郁的血气浸透了布偶上用金线绣出的两个名字——“扶光”、“昭宁”。
金线化作血线,仪式,再也无法逆转!
“不!”
一声暴喝,萧无咎的身影如离弦之箭,猛地冲向城楼上那道静立的血色身影。
他一把抓住谢扶光冰冷的手臂,双目赤红:“你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不行!”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恐慌而嘶哑。
不等任何人反应,他猛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一道深刻的紫色印记。
那印记如同一道活着的闪电,在他心口处微微搏动,与谢扶光身上的血丝遥相呼应。
这是当初谢扶光为他拔除“腐骨咒”时,强行结下的共生魂契!
“我与你有魂契在身,我能替你承这一劫!”
萧无咎嘶吼着,竟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连接着生与死的血色光桥!
他要用自己的命,去替换谢扶光,成为这个疯狂仪式新的祭品!
“殿下!”
一道凌厉的刀风横扫而至,将萧无咎硬生生拽了回来。
是韩昭。
她紧紧扣住萧无咎的手腕,眼神冰冷而决绝:“您忘了她说过什么吗?”
“‘只有背得起名字的人,才配做我的买家’。”
韩昭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敲在萧无咎心上。
“这是她的选择,是她身为‘谢扶光’,身为织魂一族最后传人,必须背负的名字!您若替她死了,谁来为她掀了这腐朽的王朝,谁来为她讨还这二十年的血债!”
萧无咎身体一僵,滔天的悲痛与不甘几乎要将他撕裂,可他看着城楼上那个决绝的背影,攥紧的拳头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就在此刻,地宫之外,喊杀声骤然四起!
“奉密旨,毁棺灭尸!挡者,杀无赦!”
冰冷无情的声音破空而来,赵九渊一身玄黑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率领着数十名御前死士如鬼魅般破门而入。
他眼中没有丝毫情绪,长刀一指,直取石室中央那口青铜棺椁!
任务目标明确,手段不计代价。
然而,当刀锋即将触及棺盖,当他借着火光看清棺中少女那张布满裂纹却依旧能窥见绝色的脸庞时——
赵九渊那稳如磐石的手腕,竟猛地一抖!
刀尖“哐当”一声,不受控制地偏离,深深刺入了旁边的石壁。
这张脸……
这张脸!
与他十年前在边关沙场,为掩护他撤退而战死的独生女儿,一模一样!
滔天的杀意瞬间化为刺骨的冰寒,他看着那张与记忆中重合的面容,一瞬间,仿佛听见了女儿临死前那声微弱的“爹爹,活下去”。
二十年的铁血生涯,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噗通!”
这位令朝野闻风丧胆的御前死士统领,竟当着所有下属的面,单膝跪地。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疯狂,低吼而出。
“传我将令!改令为守!今日,谁敢动这口棺材,我赵九渊,亲手杀了他!”
全场死寂!
死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就在这片刻的混乱中,一道阴冷的黑影趁乱潜入。
是国师崔元衡!
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恶毒的光芒,袖中猛地飞出一枚乌金色的长钉,直射向空中那道维系着一切的血色光桥!
那长钉之上,竟用朱砂密文刻着“奉天承运”四个小字!
此乃先帝御赐,专门用来斩杀邪祟精怪的“斩灵诏”!
此钉一出,鬼神辟易!
千钧一发之际!
地宫的角落里,那堆早已被萧无咎遗忘的、属于说书人柳三更的焦黑傀儡鼓碎片,竟猛地爆发出一声炸雷!
“啪!!!”
那不是实体的声音,而是一道纯粹由执念凝聚而成的,响彻在所有人神魂深处的说书醒木声!
一道模糊的虚影从碎片中升腾而起,带着最后的不屈与狂傲,发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书。
“且听下回——织魂不死!”
话音落,虚影散。
那枚无坚不摧的“斩灵诏”,竟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哀鸣,当场崩裂成无数碎片!
摆脱了所有阻碍,谢昭宁那缕微弱的残魂,终于触碰到了光桥的尽头。
只要再进一步,她就能回归本体,重获新生。
然而,就在那红光即将没入棺中躯体的瞬间,她停住了。
她仿佛拥有了片刻的清明,隔着无尽虚空,望向城楼之上,那具已经彻底化作玉石、生机断绝的姐姐的“傀儡”。
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轻盈而释然,直接在谢扶光的识海中响起。
“姐,你以为我真的想回去,躺在那副破身体里,再让你保护我一辈子吗?”
“我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
“这吃人的天下,这肮脏的皇城,还是需要一个……不怕死的傀儡师。”
话音未落,那缕红光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决定!
她没有归体,反而调转方向,沿着血色光桥,以决绝之姿,反向冲入了谢扶光的眉心!
“昭宁,不要——!”
谢扶光的神识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悲鸣。
轰!!!
两姐妹的魂魄在“玉傀儡”的体内悍然相撞,妹妹的残魂以自爆的方式,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尽数渡给了姐姐!
覆盖在谢扶光身上的无数血丝,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引爆,化作一张遮天蔽日的血色大网,形成了一个覆盖整个地宫乃至方圆数里,最为霸道、最为逆天的——
归名大阵!
阵成之时,天降血雨。
整个京城万家灯火,竟在同一时刻诡异地齐齐熄灭。
天地间,一片死寂。
唯有宣武门城楼之上,那道血色身影,如废墟中唯一不灭的孤灯。
不知过了多久。
那具静止的“玉傀儡”,眼皮微微一颤。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原本清冷如琉璃的眸子,此刻,琉璃色尽褪,化作了深不见底、宛如亘古长夜的漆黑。
她回来了。
不,是“她们”,回来了。
谢扶光缓缓抬起右手,一缕殷红如血的丝线,自她指尖蔓延而出,轻柔地缠绕住那枚悬浮在半空的白玉长针。
她冷冷环视着地宫内外,那些因恐惧而僵直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回来了。”
“这一次,轮到我来记你们的名字了。”
她指尖微动,那缕红丝缠绕着白玉针,在死寂的空气中,缓缓划出了一道玄奥而邪异的逆纹血符。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模糊身影,猛地捏碎了手中的传讯令牌。
他“看”向京城的方向,发出一阵嘶哑难听的笑声。
“镇压之物已毁……‘玄冥’,也该换一个更新鲜、更有趣的容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