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校尉的脸在火把下惨白如纸,话语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西城乱葬岗的野狗,今夜叫得格外凶,兄弟们过去查看,发现……发现一具刚下葬不久的女尸,被刨了出来!”
韩昭心中一沉,厉声问:“女尸是谁?”
“是……是江嬷嬷宫里的那个小侍女,阿蝉!”
一道疾风刮过,韩昭的身影已在十丈之外。
乱葬岗的腐臭味混杂着湿冷的土腥气,熏得人作呕。
几只野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忌惮地看着围拢过来的巡检司兵士,却不肯离去。
被刨开的土坑里,十五岁的阿蝉静静地躺着,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但她的姿态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决绝。
她的十指,指甲翻卷,血肉模糊,深深地抠在泥土里,仿佛要抓住什么。
韩昭蹲下身,目光凝固在她紧攥的右手上。
她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掰开女孩早已僵硬的手指。
掌心之中,是一块被血和泥浸透的绣帕。
绣帕已经褪色,上面用歪歪扭扭的血字写着几行绝笔:
“嬷嬷说……太后要烧掉‘初代归名册’……地点在……冷宫夹壁……”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拖出长长一道血痕。
显然,她在写下这救命讯息的最后一刻,便被种下的蛊虫噬心而亡。
韩昭将那半块绣帕死死攥在自己手里,胸口一股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把阿蝉姑娘好生收殓,以巡检司殉职之礼厚葬。”
半刻钟后,皇城废墟搭成的戏台上,谢扶光接过了那块尚有余温的绣帕。
她没有看上面的字,只是将它轻轻贴在自己的心口。
一缕比发丝更细的血线,从她指尖渗出,缓缓浸入绣帕的布纹之中。
那块普通的棉布,竟在她掌心微微颤动起来,仿佛活了过来。
一段支离破碎的残魂记忆,被强行从中抽离,涌入她的脑海。
画面昏暗,火盆里的炭烧得通红。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护甲的手,将一本用金丝线装订的册子,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火苗舔舐着册页,金丝在高温下扭曲,发出“滋滋”的轻响。
画面定格在那只手上,以及手的主人——当今太后,那张含着阴冷笑意的脸上。
“初代归名-录……”谢扶光睁开眼,轻声念出这四个字,眼底再无波澜,只剩一片死寂的虚空。
当夜,她独身一人,走向了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冷宫。
月色如水,却照不进冷宫的半分阴森。
蛛网遍布的宫门,在她靠近时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她径直走到一处偏殿的夹壁前,伸出手指,以血为引,在斑驳的墙面上迅速画下一道繁复而诡异的阵法。
那不是织魂一族的正统符文,而是她独创的,专门用以唤醒死物的“逆归阵”。
阵法完成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整面墙壁如同被岁月风干的沙土,悄无声息地向内塌陷,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个铜匣。
谢扶光伸手,将冰冷的铜匣取了出来。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抱着它,对着空无一人的屋顶,淡淡开口:“我知道你在看。”
头顶的瓦片,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错动声。
掌毒嬷嬷江蓼如同一只黑色的壁虎,悄无声息地伏在房梁之上。
她的右手在昨夜被灼伤,此刻缠满绷带,左手却稳稳地捏着一枚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毒镖,镖尖早已对准了谢扶光的后心。
就是现在!
江蓼眼中闪过一丝狞恶,左手猛地发力,准备将毒镖甩出!
然而,就在她松手的瞬间,整条手臂连同手腕,仿佛被万斤巨石压住,瞬间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她惊恐地低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但在她的感知里,一根细到肉眼无法捕捉的血丝,不知何时早已如跗骨之蛆,悄然缠上了她的腕间血脉,并且……正在缓缓收紧。
“我的账本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你。”谢扶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想插队死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江蓼的理智。
同一时刻,国师府灯火通明。
国师崔元衡一身白袍,立于高台之上,神情肃穆。
台下,九百名精挑细选的童男童女盘膝而坐,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
“净魂仪,启!”
随着崔元衡一声令下,九百名孩童齐声诵经。
纯净的阳刚之声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天而起,试图涤荡全城,将“谢扶光”这三个字从所有人的记忆中彻底抹除。
仪式进行到第七刻,异变陡生!
京城上空,原本清朗的夜空骤然风起云涌。
无尽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国师府正上方,凝聚成一张巨大而扭曲的人脸!
那张脸,赫然是前司天监监正柳三更,在魂飞魄散前最后一丝残念所化!
“咚……咚咚……咚……”
断断续续的鼓点声,从那巨大人脸的口中传出,仿佛穿越了时空。
诡异的是,这鼓点竟与远方皇城废墟方向,隐约传来的孩童歌谣声,产生了完美的共振!
“天灵灵,地灵灵,姐姐借我你的名……”
“一笔一划刻心头,忘了爹娘不忘您……”
两股声音交织,诵经的纯阳之声瞬间被扭曲、污染,庄严的经文在众人耳中,竟化作了声声凄厉的哀悼挽歌!
“噗——”
台下的孩童们,突然集体弯下了腰,发出了痛苦的干呕。
紧接着,他们一个个张开嘴,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一团团黏稠的、散发着墨臭的黑色字块!
那些字块落在地上,赫然是两个字——谢扶光!
崔元衡的净化仪式,不仅没有抹除她的名字,反而用九百名童子的纯阳之力,将她的名字,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京城的大街小巷,巡检副官韩昭正带着人手巡查。
她惊愕地发现,许多百姓家的门楣上,都挂上了一个小小的、手工粗糙的布偶。
布偶的样式各不相同,上面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不同的名字,但无一例外,所有布偶的头,都朝着皇城废墟的方向。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官爷,这法子灵啊!昨夜我那屈死的儿子给我托梦,说他在下头总是挨饿,受人欺负。可自从我挂上了这个,他说,只要对着那个方向拜一拜,就能吃饱穿暖,再没人敢动他了!”
韩昭心头巨震。
她猛然醒悟:谢扶光从未向任何人言明,但她的“织魂术”,在为亡魂记下名字、审判罪恶的同时,已经悄然演化。
它成了阴间的一道敕令,成了冤魂们的一方庇护。
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建立一种全新的秩序。
在她的秩序里,名字,即是正义。
戏台之上,万籁俱寂。
谢扶光打开了那只铜匣。
匣内,没有金银,没有秘籍,只有一页薄如蝉翼的金丝册页。
这便是“初代归名册”仅存的一页。
上面,用殷红的血,清晰地列着三十六个名字。
从当朝国公,到禁军统领,再到后宫宠妃……每一个,都是二十年前,直接或间接参与了织魂一族灭门惨案的主谋与帮凶。
谢扶光将那页册页取出,在戏台中央的火盆中,点燃。
金丝册页遇火即焚,化作一捧黑色的灰烬。
一阵夜风吹来,将灰烬卷上高空,洋洋洒洒,落入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角落。
翌日清晨。
一场无声的审判,降临了。
镇国公在早朝前,对着铜镜整理衣冠时,突然疯了一样用头猛撞镜面,口中狂呼:“别找我!不是我下的令!别写我的名字!”
一名掌管宫禁的将军,在巡视城墙时,猛地拔出腰刀,在一众亲兵惊骇的目光中,横刀自刎,血溅三尺。
更多的人,则像是失了魂一般,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从自己的府邸中爬出来,不顾一切地冲向皇城废墟,跪在那座戏台前,用尽全身力气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嘴里语无伦次地求饶。
京城,乱了。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萧无咎扶着残破的宫墙,一步步挣扎着走上戏台。
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
他看见,谢扶光正站在戏台中央,手中握着那根熟悉的白玉针,在空中缓缓书写着什么。
随着她的笔锋划过,空气中留下淡淡的血色轨迹,一个所有人都熟悉,却又无人敢提及的名字,正在逐渐成型。
萧……承……琰!
当今皇帝!太后唯一的亲子!
“你要动他?”萧无咎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嘶哑,“他身负国运……他若是死,整个皇族龙脉都会崩塌!”
谢扶光停下笔,回头看他。
她的眼中,没有滔天的恨意,也没有复仇的狂怒,只有一种勘破一切的、彻骨的清明。
“我不是要杀皇帝。”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要让这天下人,都亲眼看着,那条盘踞在龙脉之上,啃食了无数冤魂的‘玄冥’,是如何从他的嘴里,一点一点,被我亲手拽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抬手,对着空中那个尚未写完的名字,凌空一挥。
千里之外,荒山古庙中,正在闭目打坐的老僧法明,腕上的佛珠“啪”地一声,再度崩裂一串。
他猛地睁眼,望向庙外。
那块饱经风霜的巨大石碑,在无火的夜色中,竟通体自燃起来。
原本模糊的碑文被烈火焚尽,一行全新的、燃烧着的血字,缓缓浮现:
【终章将启,织魂归位。】
当那三十六个名字的罪与罚尘埃落定,整个京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白日的癫狂与惨嚎仿佛一场幻梦,只留下满地狼藉与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然而,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
这只是开始。
那场由一个人掀起的、针对整个王朝的清算,在焚尽了所有帮凶之后,真正的账单,才刚刚掀开一角。
人人自危的第二个夜晚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这风平浪静,却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令人窒息。
人们都在等待,等待第三夜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