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溪流潺潺,水声清越,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谢扶光没有走向溪边,而是停在了草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她取来七只早已备好的木桶,汲满冰冷的泉水,按照夜空中北斗七星的方位,依次摆开。
随后,她转身回屋,将那七十二只布偶一一取出。
这些布偶曾被孩童们抱在怀里,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
而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竹席上,像一具具小小的尸体。
谢扶光面无表情,拿起第一只布偶,缓步走到天枢位的木桶前,将它缓缓浸入水中。
“嗤——”
一声轻响,仿佛是烧红的烙铁淬入冷水。
平静的水面骤然波动,映出的不再是谢扶光的倒影,而是一个男人临终前的惊恐面容,他脖颈上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双眼因窒息而暴突翻白。
她没有停顿,走向天璇位的第二只木桶。
第二个布偶沉入水中,水面荡开的,是一个女子湿漉漉贴在脸上的长发,和她沉入井底时,最后望向井口那绝望空洞的眼神。
一个,又一个。
绞杀,溺毙,杖毙,毒杀……
七十二具布偶,七十二种惨烈的死状,在七只木桶中轮番上演,仿佛一场无声的献祭。
谢扶光闭上双眼,口中第一次诵起了完整的《织魂祭文》。
那不是什么威力强大的咒语,更像是一篇哀伤的悼词,她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调,将每一个亡魂的名字、生平、死因,清晰地念了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盖过了风声与水声。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七只木桶里的泉水,已在不知不觉间,尽数化作了刺目的血红。
翌日清晨,京城里数十户人家,几乎同时传出了孩童的惊呼。
那些昨夜还在梦中哭泣的孩子们醒来,发现自己的枕边,无一例外,都多了一只湿漉漉的布偶。
布偶的背后,原本模糊的名字,经过泉水与祭文的洗礼,变得清晰无比,宛如烙印。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如铁。
萧无咎一身玄色朝服,立于监国之位,神情淡漠,声音却掷地有声。
“织魂旧案,牵连甚广,怨气不散,致使京中异象频发。孤意,重启此案,凡二十年前涉事官员之后人,如今仍在朝中任职者,皆需停职,自证清白。”
话音一出,朝堂顿时嗡嗡作响。
大理寺卿李仲衡立刻出列,手捧奏折,高声道:“殿下此举不妥!此乃妖人余孽作祟,以邪术蛊惑民心,制造恐慌,岂能因此动摇国本!臣已查明,城中妖童所唱之歌谣,皆出自一街头女傀儡师之手!请殿下下令,立刻将其捉拿,以正视听!”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待引来同僚附和。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中一跳。
大殿前方的一座三足铜鹤灯座,竟毫无征兆地轰然倾倒。
灯油泼洒而出,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蜿蜒流淌,并未散开,反而诡异地自行汇聚,凝成了一行清晰的文字:
“王氏春娥,死于癸未年四月初七,因目睹首辅受贿。”
满朝文武,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李仲衡。
李仲衡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王氏春娥,正是他当年为了攀附裴云谏,亲手从家中挑出、送去首辅府的侍妾!
钦天监,地下密室。
赵砚死死盯着面前那只仕女傀儡。
他布下了三层符阵,甚至动用了师门禁术,只为解析这傀儡的构造,找到克制之法。
子时三更的钟声悠悠传来。
一直纹丝不动的傀儡,忽然动了。
它缓缓抬起木制的手臂,那双精雕细琢的指尖,轻飘飘地划过贴在四周的符纸。
那些蕴含着灵力的符箓,竟如朽木般,无声无息地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符阵,破了。
傀儡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珠,精准地对上了赵砚惊骇的目光。
它张开嘴,吐出了一句无比清晰,却又冰冷刺骨的话语:
“你妹妹临死前,喊的是哥哥,不是菩萨。”
赵砚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寸寸冰封。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那惨死的妹妹,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坠崖,而是被裴云谏的管家强掳回府,活活虐待致死。
而他,因畏惧裴家权势,选择了隐忍,对外只说是失足。
这十年,他夜夜被噩梦纠缠,只能靠念经拜佛来自我麻痹。
“哥哥……”
那一声临终前的呼唤,仿佛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赵砚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埋首于双臂之间,发出压抑了十年的、野兽般的悲鸣。
第二日,他面如死灰地向萧无咎递交了辞呈,随辞呈一起的,还有一本他私下记录了十年,关于裴党各项罪行的证物簿。
织魂族旧地,唤魂碑前。
柳婆子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碑上那些新浮现出的名字。
原本模糊不清的刻痕,在这几日竟日渐清晰,尤以碑身上方,“谢织雪”三个字,亮得近乎刺眼。
那是谢扶光母亲的名字。
柳婆子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细长骨针,那是织魂一族代代相传的秘针。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针尖刺入自己心口,蘸上冒着热气的殷红鲜血,在石碑最底部的角落里,一笔一划,补刻上一行细小的血字:
“非亲非故者,亦有名。”
她是在告诉那些被遗忘的亡魂,也是在告诉自己。
当最后一笔落下,风雨骤然而至。
“咔嚓”一声,巨大的唤魂碑竟从她刻字之处,裂开一道细缝。
一缕清澈的泉水,从裂缝中汩汩涌出,水中,缓缓浮起了一片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襁褓布片。
布片虽被血水浸透,但角落里那个用金丝绣出的“扶光”二字,却依旧明亮。
盲女阿阮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她抓起身边的炭笔,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在纸上疯狂地画着。
韩昭闻讯赶来,看到画作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画上,是一条由密密麻麻的名字铺就而成的漆黑长路,路的尽头,是巍峨的皇宫轮廓。
三百二十七个披麻戴孝的影子,走在这条路上,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没有五官的布偶。
走在最前方的那个背影,韩昭认得,是谢扶光。
她的手里没有铃铛,没有法器,唯有风吹起她的衣袂,如同一面招魂幡。
韩昭骇然地发现,画中那条路,正是从城门一路通往金銮殿的御道!
夜深,李仲衡府邸。
他正与心腹密谋,商议着如何借“镇压妖术”之名,将萧无咎的势力一网打尽,顺势掌控内阁。
“什么亡魂索命?不过是些布偶在装神弄鬼!”李仲衡端起茶盏,冷笑一声,“待我掌控了禁军,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女和她的同党挫骨扬灰!”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茶盏突然自己翻了过来。
滚烫的茶水泼在桌上,竟没有四散,而是沿着木纹蜿蜒流淌,组成了一行水字:
“你说没有,孩子有。”
李仲衡猛地站起,心头狂跳。
他豁然转身,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他家高高的院墙之外,竟无声无息地站了一圈孩童。
他们不哭不闹,只是默默地抱着怀里的布偶,一双双清澈又诡异的眼睛,齐刷刷地,穿透黑暗,望向他所在的书房。
南疆深山,谢扶光感受着京城方向那一股股被引爆的怨气与恐惧,神色依旧平静。
这仅仅是开始。
裴云谏只是第一颗棋子,李仲衡是第二颗。
京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需要用更多的名字去撕开。
她伸手,轻轻拂过身边一个布偶光秃秃的面颊。
那张用粗糙麻线缝成的嘴,仿佛在她指尖的触碰下,微微上扬了一下,像一个满足的微笑。
是时候了。
她站起身,清冷的目光投向京城的方向。
是时候,为他们结一张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