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扎入韩昭的心脏,却没能让她感到一丝寒冷,反而激起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这本活着的账本,不该有私人的印记,哪怕那个印记属于创造它的神。
第二日,天光未亮,一道命令便从执灯阁发出,内容简短,却重逾千钧。
“拆除阁内所有初代布偶,封存入库。即日起,名录司所有核心阵列,改由工部统一铸造的青铜铭牌承载。”
这道命令,无异于一场弑神。
名录司上下,一片死寂。
那些初代布偶,是谢扶光亲手所制,是整个名录系统的起点,是神迹的源头。
如今,竟要被当做无用的旧物拆除?
但无人敢质疑韩昭。
她如今的威势,早已与这座活着的账本融为一体。
工部六十一岁的老匠李守拙,接下了督造青铜铭牌的差事。
他沉默寡言,只对手中的活计负责。
三日后,三百六十五块巴掌大小的青铜铭牌被送到执灯阁,每一块都厚重冰冷,正面刻着繁复的阵列纹路,与冰冷的墙体严丝合缝。
韩昭亲自验收,对这毫无“人味”的工艺十分满意。
她没看见,李守拙在交接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每一块铭牌的背面轻轻抚过。
在那里,他用最细的刻针,暗暗雕上了一道微不可查的丝线纹路。
那纹路的走向,与二十年前,织魂一族缝制魂偶时,引入第一根灵丝的针法,分毫不差。
有年轻的徒弟不解,悄声问他:“师傅,为何多此一举?”
李守拙头也不抬,只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无丝不成账。”
没有那根看不见的线,再坚固的青铜,也不过是块死物。
与此同时,钦天监内,一场声势浩大的“名录去魅化”工程正在赵砚的主持下如火如荼地展开。
这位钦天监副使,将所有与布偶、魂魄相关的词汇,尽数替换。
什么“影录镜”,现在叫“记忆共振阵列”。
什么“魂契仪”,现在叫“信息素绑定终端”。
他甚至编撰了一本《钦天监技术典·名录篇》,在太学公开讲学。
“所谓显灵,不过是数据延迟后的集中释放。所谓通灵,亦不过是信息流在特定场域下的高频共鸣。”赵砚站在讲台之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片,面对台下数百名半信半疑的学子,言之凿凿,“鬼神之说,是对未知的不自信。而我们,正在将未知,变为可知。”
台下响起一阵哄笑,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可就在当晚,赵砚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整理讲稿时。
那只被他用来当做“反面教材”演示的布偶,原本面朝墙壁,却在他转身的瞬间,无声无息地转了过来。
布偶用黑曜石做成的眼睛里,没有红光,没有杀气,只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幅动态的影像。
影像里,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偷偷摸摸地用毛笔,将族谱上嫡长孙的名字划掉,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赵砚。
是他深埋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童年最大的一桩秘密。
赵砚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那只布偶,冷汗从额角滑落。
良久,他沉默地走上前,拿起那份刚刚还让他意气风发的讲稿,一页一页,亲手送入了火盆。
火光跳动,映着他苍白的脸。
京城,西市。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街巷浇得一片泥泞。
漕帮的探子陈九,正抱着一筐上面下令要集中销毁的旧式空白布偶,快步走向城外的焚化坑。
这些布偶,是名录司替换下来的“废品”。
雨势太大,他只得就近躲进一个破败的棚屋。
棚屋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几张捡来的油纸,包裹着十几只被雨水打湿的、同样款式的布偶。
是那个叫阿阮的小乞儿。
陈九看到,阿阮将一只只包好的布偶,挨家挨户,塞进那些铺子和住户紧闭的门槛底下,让它们能有个躲雨的屋檐。
陈九的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出声呵斥。
女孩却仿佛知道他来了,没有回头,只用很小的声音说:“她们没地方睡。而且……它们会冷。”
陈九的心,莫名地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
他看着阿阮做完这一切,默默转身,继续朝城外走去。
只是,在将那一筐布偶扔进焚烧坑的熊熊烈火之前,他借着转身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将最上面那只,藏进了自己湿透的怀里。
那一夜,阿阮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阁楼里,阁楼正中,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
那女子身前是一架巨大的算盘,她不停地拨弄着,每拨响一颗算珠,便有一枚沾着血的铜钱,从阁楼的窗口落下,掉入无尽的深渊。
阿阮醒来时,天还没亮,梦里的算盘声却还在耳边回响。
她凭着记忆,用一截炭笔,将梦中的情景画在了一张捡来的包装纸上。
第二天,她鬼使神差地将这幅画,贴在了名录司司门外的照壁上。
围观的百姓起初只当是孩童涂鸦,可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看到画中那无面女子拨算盘的姿势时,突然浑身一震,老泪纵横。
“是……是张主簿!三十年前户部那个被贪官污吏陷害,最后屈死狱中的张主簿啊!他打算盘时,小指就是这么翘着的!”
人群哗然。
有人立刻去查阅刚刚立起的“织魂补遗碑”,果然,在第三十二块石碑的末尾,找到了“户部主簿张启年”的名字。
一个三十年前的冤魂,竟在今日,通过一个孩子的梦,来催他的旧账。
执灯阁的改造工程,进入了尾声。
老匠李守拙亲自爬上脚手架,安装最后一盏青铜长明灯。
就在灯盏扣入灯座的瞬间,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从近三丈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
众人惊呼着围上去,却见他怀里死死抱着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破旧册子,鲜血已经浸透了油布。
那册子散开了几页,竟是当年谢扶光离京前,遗落在工坊的几张傀儡结构图残页。
李守拙的呼吸已经微弱,口中却还在喃喃自语。
“灯……灯要亮……账……不能断……”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整个京城,上至王公府邸,下至贩夫走卒家中,所有与名录司关联的布偶、木偶、铜牌,都在同一瞬间,齐齐闭上了它们的“眼睛”。
三息之后,又同时睁开。
再睁眼时,它们的瞳仁深处,无一例外,都倒映着一豆小小的,永不熄灭的灯火。
远在城郊唤魂碑前的柳婆子,在清晨打水扫碑时,发现常年不竭的泉眼,竟一夜干涸。
泉眼底部,一枚古旧的铜钱,静静嵌在石缝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结”字。
柳婆子沉默良久,没有去取那枚钱。
她只是打来一桶清水,一遍又一遍,浇灌在干涸的泉眼之上。
是夜,京城七十二条街巷,发生了一件谁也无法解释的奇事。
无数人家中的布偶,竟在同一时刻,自己走到了门口,来到离家最近的那棵槐树下。
它们伸出小小的手,将眼中那点灯火的倒影,如同一颗真实的火种,轻轻地放入了树洞之中。
第二天,好奇的孩童们从树洞里往外掏,却只掏出了一捧冰冷的灰烬。
但那灰烬之中,却隐约能拼凑出几个字。
“下次讨薪,我不来了……她但你们记得替我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