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
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胡乱地拼凑回来,每一处关节都叫嚣着酸痛。
雁回每日三次,端来汤药和饭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咽下去,再一言不发地收走碗碟。
他不说,我也不问。若水轩静得像一口深井,三郎君的院门紧闭着,仿佛之前那三天三夜的跪罚,只是一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梦。
但我知道不是。
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羞辱,比任何伤口都更难愈合。
我失败了,而且是以一种最难堪的方式——试图去弥补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
在三郎君和秋娘子眼中,这恐怕比单纯的失手更不可饶恕。
第六天,我终于能下地行走。
雁回扶着我,在廊下慢慢地踱步。
也就是在那天,我们听说了新任刺史的消息。
是府里的丫鬟们在叽叽喳喳地议论。
何刺史的血腥味似乎还没从城中散尽,京城那边就迫不及待地派了新人来填补空缺。
“听说是王家的,京城士族呢。”
“再是士族又如何?还不是远房的侄子,才打发到咱们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来。”
“嘘,小声点!我听说,这位王刺史,是拖家带口来的。”
我脚步一顿。雁回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拖家带口。
家眷,是软肋,是命门。
一个将自己所有命门都暴露在外的官员,要么是蠢得无可救药,要么,就是另有图谋。
半个月后,王刺史到任了。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官威赫赫的排场。
一辆半旧的马车,前后跟着几辆装着家当的货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了城,仿佛生怕惊动了哪一路的鬼神。
我第一次见到王刺史本人,是在半个月后。
秋娘子终于给我派了活,一个无关痛痒的监视任务,目标是城中一个富商。
我隐在酒楼的屋顶,看着那富商满面春风地走进对面的望江楼。
没过多久,一顶小轿在楼前停下,王刺史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不起眼。
中等身材,微微发福,一张脸上堆满了和气的、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官服,走起路来微微弓着腰,像极了乡下的土地主,而非一州长官。
他进了富商的包厢。
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能看见王刺史不停地举杯,不停地欠身,那姿态,不像上官,倒像是在求人办事。
这便是何刺史之后的新任刺史。
一个看起来已经提前把自己的脊梁骨打断了的人。
很快,整个城都知道了王刺史的风格。
他怕死。
一种近乎荒诞的、毫不掩饰的怕死。
他的府邸成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宴请的对象,从本地的士绅官员,到三教九流的头面人物,无一遗漏。他的妻室,一个看起来总是惊魂未定的妇人,和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每次宴会都必须在场。
最大的女儿十二岁,总是低着头,小脸煞白。
最小的儿子才三岁,被奶娘抱着,在喧闹的人声和酒气中,茫然地看着满堂宾客。
他们一家人,就像是王刺史献祭出来的贡品。
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向全城宣告:看,我毫无威胁。
我只是个想带着老婆孩子混口饭吃的可怜虫。
我的命不值钱,但他们是无辜的。
这种谨小慎微,甚至到了滑稽的地步。
有一次,他宴请本地驻军的一名校尉。
那校尉是个粗人,喝多了酒,拍着桌子大放厥词。
王刺史的酒杯被震翻了,酒水溅了他一身。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立刻站起来,亲自给那校尉斟满酒,连声说:“将军威武,下官佩服!佩服!”
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让在场的人都看呆了。
我把这些当成笑话讲给雁回听。
那时我们刚完成一个任务回来,正在擦拭剑上的血。
雁回听完,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蠢人活不长。”
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觉得,王刺史或许并不蠢。
一个真正的蠢人,是不会懂得如何表演自己有多蠢的。
事实证明,王刺史的策略似乎颇有成效。
一连几年,他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待了下来。
城里风平浪静,再没有官员莫名其妙地“暴毙”。
那些曾经在暗中窥伺的眼睛,似乎都对他失去了兴趣。
我们接到的任务,也变得零碎而日常,再没有像刺杀何刺史那样的“大活”。
三郎君依旧在若水轩里静养。
秋娘子也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只是看我的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视。
然而,城里是安静了,海上却闹翻了天。
王刺史的和颜悦色,他的从不呵斥为难,他对所有事务的“无为而治”,像是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让那些原本还潜伏在水下的东西,全都肆无忌惮地浮了上来。
海盗。
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冒出了十几股。
他们不再满足于抢劫过往的商船,开始公然袭击沿海的村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彼此之间也为了争夺地盘和航线,杀得血流成河。
黑水帮、怒涛盟、铁鲨寨……一个个名号,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官府的水师,在王刺史的“怀柔”之下,早已军纪涣散,出海剿匪,往往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渐渐地,水师便只在港口附近巡弋,再也不敢深入。
广阔的海域,成了一片没有王法的血肉磨盘。
而我和雁回的任务,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目标,黑水帮二当家,‘鬼手’陈七。”
秋娘子将一张画像丢在桌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我们去买一斤白菜。
“他最近吞了铁鲨寨两条船,坏了规矩。有人不高兴了。”
我看着画像上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我们是三郎君手里的刀,是崔府最锋利的武器。
我们的刀锋,本该对准那些朝堂上的对手,那些与崔家争权夺利的政敌。
现在,却要用来对付一个海盗。
这感觉,就像是用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去砍一棵歪脖子树。
不是不行,只是……不该如此。
雁回没有我这么多想法。
他拿起画像,揣进怀里,只问:“何时动手?”
“今晚。他在城里的销金窟‘软香楼’。”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海盗的世界。
“软香楼”与其说是个妓院,不如说是个销赃和交换情报的贼窝。
空气里混杂着廉价的脂粉、汗臭、酒气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咸腥味。
男人们赤着上身,露出刺龙画虎的皮肤,大声地叫骂、狂笑,将抢来的金银珠宝像垃圾一样堆在桌上,换取姑娘们虚假的温存。
“鬼手”陈七就在二楼的雅间。
我们像两道影子,无声地融入了这片嘈杂和混乱。
动手很顺利。
陈七喝得酩酊大醉,正抱着一个姑娘上下其手。
雁回的剑从他后心刺入,前胸透出,快得连血都来不及喷溅。
我则敲晕了那个姑娘。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我们的脸。
一切都在三息之内结束。
我们从窗户离开,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回到崔府,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有人不高兴了。”秋娘子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是谁不高兴了?是他的对头铁鲨寨?还是……另有其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新的任务就来了。
“怒涛盟的军师,‘白扇子’。他想把几股小海盗拧成一股绳,野心太大了。”
“铁鲨寨的大当家,他最近跟南洋来的商人搭上了线,想做火器的买卖。”
“一个叫‘过江龙’的独行盗,抢了不该抢的船。”
……
我和雁回,成了海上的死神。
我们的任务,从暗杀各色人等,逐渐变成了专门猎杀海盗。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我们杀的人越来越多,手上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可海上的盗贼,却好像总也杀不完。
我们今天杀了黑水帮的二当家,明天就会冒出一个更心狠手辣的三当家。
我们端了铁鲨寨的老巢,不出三个月,又会有一个“铜鲨寨”取而代之。
他们就像是海边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在这无休无止的杀戮中,王刺史的宴会,依旧夜夜笙歌。
他的名声,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人人都说,这位王刺史,除了会办宴席,什么都不会。
他把一个富庶的沿海州郡,变成了一个盗匪横行的烂摊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刺史,却稳如泰山。
那些在宴会上与他推杯换盏的士绅富商们,生意却越做越大。
城里的码头,表面上萧条了,但每个深夜,都有神秘的船只悄悄靠岸,又悄悄离去。
一个荒诞的循环形成了。
海上,盗匪们彼此撕杀,血流成河。
我和雁回,奉命在其中“锄强扶弱”,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城里,王刺史战战兢兢地举办着宴会,用他的恐惧和谦卑,为所有人提供着一张完美的遮羞布。
遮羞布下,是涌动的黑金,是不可告人的交易,是权力和财富的重新洗牌。
我终于明白了。
王刺史不是蠢。他是完美的。
一个精明强干的刺史,会剿匪,会整顿吏治,会恢复秩序。
那对某些人来说,是灾难。
一个像何刺史那样有野心、有背景的刺史,会试图将一切都抓在自己手里。
那对某些人来说,是威胁。
只有一个像王刺史这样,怕死、无能、又懂得表演的傀儡,才是最完美的工具。
他用自己的“无能”,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
而这个真空,自然有更强大、更隐秘的力量来填补。
比如……我们的三郎君。
海盗的猖獗,不是问题,而是答案。
他们是牛羊,是庄稼。
需要的时候,就放出去吃草。
长得太肥了,就宰掉几只。
有人想把所有牛羊都圈进自己的栏里,那就要打断他的腿。
而我和雁回,就是那把屠刀,那个园丁。
我们不是在伸张正义,也不是在清除威胁。
我们只是在修剪枝叶,确保这棵畸形的大树,能按照主人的意愿,结出最丰硕的、带血的果实。
想明白这一切的那天,我和雁回刚刚完成了一次任务。
目标是“怒涛盟”新任的盟主,他试图整合三股势力,统一整个东部海域。
我们在一座孤岛上,杀了他和他的十几个心腹。
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船经过港口。
远远的,能看到刺史府里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又是一场宴会。
我看着那片温暖而虚假的光,忽然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
这寒冷,比跪在三郎君院子里的那三天三夜,更加绝望。
“雁回,”我轻声问,“你不好奇吗?我们到底在为谁杀人?”
雁回正在擦拭他的剑,闻言,动作顿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看着漆黑的海面。
“刀,不需要好奇。”他淡淡地说道,“只需要锋利。”
我沉默了。
是啊,刀不需要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