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在他眼中,我只是个将军府的可以随意打晕、随意牺牲的陌生侍婢。
一件用来解救三郎君的药,一味用完即弃的药渣。
他或许还曾为自己的“当机立断”而自得,以为自己手段高明,解了燃眉之急。
他怎么会想到,那个被他亲手献祭,推入万劫不复之境的,是我。
是我。
是那个昨日清晨,他还特意为我买来栗子糕的侍卫。
是那个八岁时,助他审案,听他讲京师繁华的小丫鬟。
是那个在若水轩,所有人都冷待他时,唯一愿意陪着他的旧识。
新仇旧恨,一齐翻涌。
旧恨,是他当年的穷追不舍,无意间将我推进了若水轩的牢笼。
新仇,是今夜他亲手施予的,这刻入骨血、永世难消的奇耻大辱。
原来,我命中的每一道劫难,都拜他所赐。
我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我脸上的死寂,我眼中的冰封,已是世间最清晰的答案。
原来,这便是我的劫数。挣不脱,也逃不掉。
不知是哪一世的孽缘,要我今夜在此地,以如此不堪的方式,与他纠缠至此。
我收回目光,不愿再看那张写满震惊、悔恨与崩溃的脸。
多看一眼,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拔出软剑,在他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的窟窿。
但我不能。
此刻,我是三郎君的侍卫玉奴。
我的职责,是护他周全。
我强行将所有滔天巨浪般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的囚牢。
我推着轮椅,将三郎君护在身前。
我再次侧耳,仔细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蹄声已经停了,但人声、甲胄摩擦声、兵刃出鞘的微响,交织成一张细密而紧张的网。
我根据声音的来源和密度,在脑海中迅速规划出一条最安全的路径。
林昭失魂落魄地跟在我们身后。
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脚步虚浮,身形踉跄。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带着风霜气息的杀气一闪而过。
我心头微动,是雁回。
我没有回头,只是抬起一只手,迎着庭院深处一棵老槐树浓密的阴影,用我们之间才懂的暗号,飞快地比了几个手势。
阴影中,一片树叶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那股气息便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
安排好这一切,我才感觉到身后那如影随形的、令人烦躁的视线。
林昭终于从极致的震惊中找回了一点声音,却是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
“对不起……”
他喃喃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悔恨与慌乱。
“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就是个王八蛋!”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比我方才那一巴掌更加沉重、更加狠戾。
他竟然抬手,用尽全力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嘴角瞬间便见了血。
“如果……如果我知道那个人是你……”
他还在语无伦次地辩解,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我就是死,也绝对不会那么做!玉奴,我……”
他的忏悔,他的自责,像是一场迟来的、滑稽的独角戏。
这事带给他的冲击,似乎比带给我的还要巨大。
我的清白被毁了,而他的良知,或者说他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道德感,被彻底粉碎了。
可是,这又与我何干?
我已经没有心力去理会他了。
更没有多余的情绪,去沉浸在这种无谓的、所谓儿女情长的患得患失里。
这事,已是木已成舟。无法挽回。
再多的追悔,再多的道歉,也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抹去发生在黑暗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忘记。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将所有私人的情绪彻底摒除在外。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心脏都仿佛漏跳了一拍。
我们已经走到了庄园的门口。
萧将军麾下的兵士,那些身经百战的悍卒,此刻已经集结完毕。
他们手持出鞘的兵刃,身披冰冷的甲胄,以一种密不透风的防御阵型,将整个庄园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跳跃在他们肃杀的脸上,映出一片森然的寒光。
而在他们面前,与他们形成紧张对峙的,是另一拨人马。
那是庄园门外,一群黑压压的部曲家兵。
那些家兵人数虽不及萧将军的兵士多,但一个个装备精良,气势悍然,胯下的战马皆是神骏非凡。他们身上那种久居京畿的骄横与百战老兵的杀伐之气诡异地融合在一起,一看便知是京师世家门阀手中最顶尖的私兵力量。
两股力量,就像两只蓄势待发的猛兽,互相龇着獠牙,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而在那些家兵之前,火把的光芒汇聚之处,几个身影如同山峦般矗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首当其冲的,是骑在一匹神骏非凡的纯黑战马上的何允修。
他换了一身劲装,脸上再无之前的狼狈,只有一片冰冷的倨傲。
火光勾勒出他英俊而冷酷的侧脸,眼神如刀,直直地盯着萧将军的部将。
紧挨着他,同样骑在马上的,是一个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但气度更加沉凝威严的中年男人。他身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认得他,当朝吏部尚书,何允修的父亲,何敬。
那个执掌天下官吏升迁,权柄赫赫的大人物。
何尚书的旁边,是一位身着素色长袍的男士。
他没有骑马,只是静静地站着,神色严肃,仿佛一株深山古松。
他的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萧将军,那份从容与镇定,反而比旁人的怒火更具压迫感。
他就是谢家那位轻易不出门,但一言一行却能影响整个谢氏决策的传奇人物——陈留先生。
再旁边,是崔氏的现任宗主,崔遥的父亲。
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神里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显然,今晚发生的一切,已经彻底激怒了这位掌控着天下最大门阀之一的少宗主。
我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心头猛地一沉再沉。
我还看到了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一个,是多年未见,却依旧能从眉眼中辨认出来的昔日林刺史。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一方刺史,而是京师城里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少卿——林昭的父亲,林崇。他站在那里,神情凝重,目光如隼,正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推着轮椅的手,在那一瞬间,控制不住地收紧了。
而另一个,则是工部尚书郑公。
郑小郎君郑烨的父亲。
吏部尚书、崔氏宗主、大理寺少卿、工部尚书,再加上一个代表着顶级门阀谢家的陈留先生……
这些在京师跺一跺脚,就能让整座城池都抖三抖的家主们、宗主代表们,竟然都在这深夜时分,亲自带着最精锐的家兵,赶到了这座小小的望霞庄。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带来一阵阵寒意。
这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针对几个小郎君的刺杀事件了。
这是一场风暴。
一场足以将整个京师权贵阶层都卷进去的,巨大而恐怖的政治风暴。
他们这般兴师动众前来寻找这些小郎君们,萧将军会轻易放手吗?
这两大阵营的对峙,是否会改变京师的格局呢?
他们会如何精准发难呢?
萧将军将会如何应对呢?
……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中疯狂盘旋。
每一个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卷入洪流的蚂蚁,渺小,无力,只能随着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浮沉。
就在这时,谢家的陈留先生,从队列中缓缓走出。
他的步态沉稳之极,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跳的鼓点上。
他走到两方人马中间那片由火光与刀光划出的无人地带,环视全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对面的萧将军脸上。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那股无形的压力,已经让周围的喧嚣都为之静止。
我知道,他一开口,或许便将决定今夜此处所有人的命运。
而我,只能推着轮椅上沉默不语的三郎君,戴着那张遮蔽了我所有表情的银色面具,作为一个忠实的旁观者,看着这台决定我们生死的宏大戏码,在眼前,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