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霞阁日日车水马龙,我迎来送往,见识了京师各色人物。
他们或为一匹云锦争相竞价,或为一支珠钗暗中较劲,这小小的阁楼,俨然成了权贵内眷们的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我冷眼旁观,将一张张面孔,一段段关系,默记于心,再于夜深人静时,一一拆解分析,以密字呈报给三郎君。
然而,今日这张网,却网住了一条我意想不到的大鱼——崔遥。
当他摇着一柄玉骨扇,施施然踏入宝霞阁时,满堂的喧嚣似乎都为之一静。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更衬得他翩翩如玉,宛如画中走出的浊世佳公子。可我却从他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中,读出了一丝与这副皮囊截然不同的、属于猎食者的锐利。
他没有像其他郎君那般在一楼流连,而是径直上了二楼,指名要掌柜的伺候。
我早已为店铺请来了一位经验老到的陈掌柜。
陈掌柜陪着他进了雅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面带难色地匆匆出来寻我。
“东家娘子,楼上那位小郎君……他指名要见您,说是‘陆云东家娘子’。”
我心中一凛。
看来,是冲着我来的。
我点了点头,示意掌柜退下。
此时覆在我脸上的,依旧是那副出自林昭之手的、足以乱真的人皮面具,妆造而成。
可来人是崔遥,一只九窍玲珑的花狐狸,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在他面前不露丝毫马脚。
他虽不似林昭那般精通此道,但其心思之敏锐,在京师年轻一辈中无人能及。
我想起了在陵海城时见识的崔遥。
风度翩翩,却手段辛辣。
我唯一能依仗的,便是他世家公子的身份。
一个门阀贵郎君,总不至于失礼到盯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妇人”的脸看个不停吧。
只要不是长时间对峙,或许……总不至于一时半刻就露了馅。
我定了定神,敛去所有属于暗卫的锋芒,将自己完全代入那个温顺本分的商户寡妇“陆云”,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雅间内熏着清淡的沉水香,崔遥正临窗而坐,手中把玩着那柄玉骨扇,见我进来,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瞬间变得冷厉如冰。
“你好大的胆子!”
他语声不高,却如平地惊雷,猝然发难。
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普通妇人该有的惊惶,慌忙垂下头,福了一福,声音微微发颤。
“不知郎君为何这般说?民妇……民妇惶恐。”
“你竟敢诓骗崔家小娘子与你做此营生?!”
他“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指着我,眼中满是鄙夷与诘问。
哦,原来是为了玥小娘子。
我悬着的心,倏然落回了原处。
只要不是冲着三郎君,或是我的真实身份而来,一切便都好办。
我镇定了下来,维持着那副受惊的模样,低声回道。
“郎君息怒。微妾万万不敢。
那日若非得玥小娘子仗义相助,微妾早已陷入困境,怕是连性命都难保全。
后来能将此店开起来,亦是幸得崔家三郎君慷慨援手。
微妾的身家来历,玥小娘子与三郎君皆悉数了解,何来诓骗一说?”
我特意将“崔家三郎君”这个名号点了出来,既是表明自己有靠山,也是在试探崔遥的态度。
崔遥的目光闪了闪,显然没料到我还牵扯上了他那位堂弟。
“你倒说说看,你是如何让舍妹日日往你这秽肆里跑的?”
他言语中的“秽肆”二字,带着高门贵胄对市井商贾的轻蔑。
我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
“郎君此言,怕是不懂女郎们的心思。
闺中女子,向来偏爱这些越罗蜀锦、金雀步摇。
小店的货物新奇,女郎见了欢喜,自然常来走动。”
崔遥冷哼了一声,显然不信我这套说辞。
“京师的锦绣阁、琳琅坊不知凡几,以前倒不见她这般上心?”
“或许……或许是小娘子只是与民妇投契罢了。”
我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
“便如她在路边见一只受惊的小鹿,觉得可怜,便会忍不住多加照拂。
一旦付出了这份爱护之情,那只小鹿在她心中,必然便与旁的不同些。
玥小娘子是个心善之人,她待民妇好,是因她心地纯良,此与民妇无关,乃是……乃是崔家门风清正所致。”
这一记不着痕迹的马屁,让崔遥的脸色稍霁。
他又冷哼了一声,但言语间的锋利却软和了些许。
“你倒是惯会花言巧语,最善哄骗于人。”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位崔郎君,看似是来兴师问罪,实则是出于一种别扭而拧巴的关心。
玥小娘子是崔氏女,金尊玉贵,他大约是怕她被我这来历不明的“寡妇”带坏了,或是利用了她。这种关心,藏在他高傲的姿态之下,既想保护,又拉不下脸面。
“小郎君过虑了。”
我微微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怅然。
“玥小娘子天真烂漫,只是……她时常与妾身说,觉得自己家中无同龄的兄弟姊妹日常相处,颇感寂寞,这才时常过来找妾身说说话罢了。
她并非有意与妾身这等市井之人结交,妾身更不敢有半分高攀之心。
我看,玥小娘子对崔氏三郎君这位兄长,就是极好的。”
我决定下一剂猛药,将话题引向高门之内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关系。
果然,崔遥的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像被什么刺了一下。
“她自有自己的兄长。”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我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
玥小娘子确实有自己的亲兄长,你这崔遥郎君。
但崔遥与玥小娘子,却是同父异母。
崔遥的母亲是崔家主母。
他与玥小娘子,嫡庶之别,有如天堑。
“是,她也时常提及自己的兄长。”
我故作不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语气却愈发幽微。
“言谈间,多有称赞和崇拜之色,只是……只是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黯然。
妾身身份低微,不敢妄自猜测。
许是……许是她这兄长公务繁忙,与她不甚亲近……”
“胡说!”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崔遥厉声打断。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被我说中心事的狼狈。
他大约是没想到,自己小妹心底最深的寂寞与隐秘的心事,竟会对我这样一个外人全盘托出。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要将我脸上的面具看穿。
半晌,他像是泄了气一般,颓然地靠回椅背上,语气里满是挫败。
“行了。她竟然什么都和你说,看来你们二人交情还颇深。
但你记着,她毕竟是崔氏贵女,身份尊贵,你……可知道分寸?”
这句问话,已然是退让。
他不再指责我“诓骗”,而是开始警告我“分寸”。
我心中大定,知道这场交锋是我赢了。
我深深一福,语气诚恳而坚定。
“妾身知道。妾身必然会真心待她,绝无半分虚假。
也……也会告诉她,她的兄长,其实也是待她极好的。”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不动声色地将最后那句话的重音,落在了“兄长”二字上。
崔遥被我这一句话、一个眼神,彻底噎住。
他猛地站起身,俊美的脸上青白交加。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听懂了我话里的潜台词——我不仅知道他小妹的心事,更知道他这个“兄长”的尴尬处境与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心。
我没有拆穿他,反而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我会帮你”的暗示。
这让他所有的质问和威胁都成了笑话。
他知道,他的身份,他的来意,他的担忧,都被我这个看似平凡的“商户寡妇”看得一清二楚。
他甩了甩袖,一言不发,带着满身的寒气,大步流星地自行走了。
雅间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只余下那袅袅的沉水香。
我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崔遥的身影消失在楼下的车水马龙之中。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一片冰凉。
与这种人精交手,比上阵杀敌还要耗费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