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楼梯口。
我亦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罗裙的美貌小娘子,正提着裙摆,快步从二楼的雅间走下来。
她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时下流行的双环望仙髻,髻上簪着几支点缀着细碎珍珠的流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出温柔的光晕。
她的面容极美,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明艳,而是一种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柔和秀丽。
柳叶眉,杏核眼,小巧的鼻梁下,是一张樱桃般的菱唇。
此刻,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满是无奈与薄嗔,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生动而娇俏。
她快步走到那小少年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责备。
“我不过是多看了一会儿,你便又给我惹事!
快与掌柜的赔个不是,我们回去了!”
然而,那桀骜不驯的小少年,却像是找到了新的对抗目标。
他用力一甩,挣脱了小娘子的手,梗着脖子道。
“阿姊你管不着!我瞧上了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凭什么不能买?
还有那匠人,我们府里养的匠人多了去了,多他一个又何妨!”
他口中那声“阿姊”,瞬间解开了众人心中关于二人关系的一丝疑惑,却又带来了更多的猜想。
小娘子被他甩得一个趔趄,幸好身边的侍女及时扶住。
她气得脸颊泛红,瞪着那少年,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刘怀安!你给我适可而止!
这里是京师,不是雍州!由不得你这般胡来!”
刘怀安。雍州。
我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滞。
雍州,乃是西部门户,封地之主,正是当今圣上的同母弟弟——雍王,刘贞。
雍王手握西部二十万兵权,名为藩王,实为一方诸侯。
当年先帝驾崩,正是雍王亲自率兵入京,和萧将军一起,清君侧,扶持当今圣上登基,才稳住了朝局。
也因此,圣上对他极为信重,恩宠无双。
只是,也正因他手握重兵,向来是朝中各方势力忌惮和拉拢的对象。
近年来,圣上年岁渐长,膝下无子,储位之争日渐激烈。
雍王的态度,几乎可以左右未来的皇权归属。
因此,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京师的神经。
雍王,萧将军,是当今圣人的左臂右膀。
只是萧将军仍是外臣。
雍王却是皇家宗室。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地在脑中整理着关于雍王的情报。
雍王刘贞,有二子一女。
嫡长子刘怀彰,年近二十,早已封为郡王,在雍州协助处理军政。
嫡次子……正是名唤刘怀安,今年恰好十岁。
那么,眼前这个骄横跋扈的小少年,便是雍王的嫡次子!
而这位被他称作“表姐”的小娘子,情报中亦有记载。
雍王妃出自江南大族柳氏,有一位嫁入临安孙氏的姐姐,只育有一女,名唤孙月华。
算起来,正是刘怀安的嫡亲表姐。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师?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微服”的方式?
雍王入京,乃是天大的事,必然是仪仗煊赫,百官相迎。
可我从未听说任何相关的消息。这只能说明,他们是秘密进京的!
可今日却为何如此高调!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在我脑中炸开。
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岁贺之礼?还是为了圣人过继宗子而来?
亦或是……圣上对雍王起了疑心,以某种名义将他的次子召入京师,名为探亲,实为质子?
若真是最后一种可能,那这京师,恐怕很快就要掀起一场滔天巨浪了。
我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今日这宝霞阁之事,已然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而是牵扯到了皇家最敏感的神经。
那厢,被唤作孙月华的小娘子,显然也被刘怀安的固执气得不轻。
她见拉不住他,又顾忌着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急得眼圈都红了。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王……叔父他临出门前怎么交代你的?让你万事低调,切不可惹是生非!
你倒好,第一天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她压低了声音,话语中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
刘怀安却一脸无所谓,甚至还带着几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我哪里惹事了?我看上东西,花钱买,天经地义!
是他们不卖给我!再说了,我阿父的名号,在雍州哪里不是横着走?
到了这京师,难道还不如一个什么‘崔三郎’管用?”
他这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孩童式的天真与残忍。
他或许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只知道用自己最熟悉的逻辑来衡量世界。
但在我听来,这简直是在公然向整个京师的权力格局发起挑战。
孙月华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慌忙伸手去捂刘怀安的嘴,却被他灵活地躲开。
“你闭嘴!不许再胡说!”
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转头对着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掌柜,连连万福。
“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表弟年幼无知,不懂事,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们……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她便要强行拉着刘怀安离开。
然而,已经闯下大祸的刘怀安,此刻却牛脾气上来了。
他死死地扒住身旁的柜台,任凭孙月华怎么拉扯,就是不肯动弹分毫。
“我不走!我今天就要那套画!还要那个会做首饰的匠人!
阿姊你要是怕,你先走!等我带了人回去,看阿父是夸我还是骂我!”
他越说越起劲,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带着战利品回去,得到父亲夸奖的场景。
周围的客人,此刻已经没人再敢嗤笑出声。
所有人都被“雍州”、“名号”这几个字眼震慑住了。
窃窃私语声变得更加细微,却也更加惊心动魄。
“雍州来的……难道是雍王府的人?”
“我的天,那这小郎君,岂不就是……小殿下?”
“难怪如此大的口气!可是……雍王府的人,怎么会在此处?”
“噤声!此事不可妄议!”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心中却愈发冷静。
孙月华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他们确实是秘密进京,并且身负着“必须低调”的命令。
刘怀安的骄横,是他在雍州那种环境下养成的本能。
而孙月华的惊惶,则是她比刘怀安更明白,京师这潭水,有多深,多险。
她拦不住他。
一个是在蜜罐里泡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殿下,一个是寄人篱下、行事必须小心翼翼的表小姐。权力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
我甚至能从孙月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一丝绝望。
她就像一个试图用丝线去捆绑一头猛兽的少女,不仅徒劳无功,反而随时可能被猛兽的狂怒所伤。
我不能再等了。
如果任由刘怀安继续胡闹下去,事情传扬开来,无论是雍王府,还是崔家,都将陷入一个极为被动的境地。三郎君会被迫站到雍王的对立面,这对于他目前在京师的处境而言,是百害而无一利。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从阴影中走出,以宝霞阁管事的身份介入,将事情暂时压下。
然而,就在我抬步的瞬间,一个沉稳而富有磁性的男子声音,从门口处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瞬间压过了前厅所有的嘈杂。
“怀安,闹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