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重新出现在宴席的角落时,林昭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
看到我煞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眼中满是惊疑,却极有分寸地没有多问,只是不动声色地为我隔开旁人的视线。
我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三郎君身后。
他正与几位世家子弟从容交谈,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我微微俯身,借着为他整理衣摆的动作,将头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以最快的速度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郎君,方才我见到了陛下与雍王在湖边密会。”
我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微微发颤。
“他们……在寻找先皇的遗腹子。”
我能感觉到三郎君持杯的手,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我不敢停歇,继续以那种燃烧生命般的速度倾吐着。
“雍王提到了几年前派往陵海城的暗卫……在若水轩附近消失……
那段时间,府里正好有丫鬟落水……”
我痛苦地闭了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吐出了那个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结论。
“郎君,他们要找那个丫鬟……问话……”
说完这句话,我几乎虚脱。
我将那枚悬在我头顶数年之久的催命符,亲手摘下,然后毕恭毕敬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是震惊?是骇然?还是会为了崔氏和谢氏的安危,为了他自己的前程,毫不犹豫地选择最稳妥的方式——立刻,就在这里,将我这个巨大的隐患彻底灭口?
我的后颈窜起一股寒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我垂着头,维持着那个卑微的姿势,像一个等待神明宣判的罪人,静静地等待着他对我命运的最终审判。
然而,三郎君的反应,却完全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料。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风轻云淡。
他甚至还对着面前的客人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待那几位客人告辞走开,他才缓缓放下酒杯,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没有我预想中的任何情绪。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骇然,但他眼中闪过的,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仿佛他一直在等待这只靴子落地,而现在,它终于响了。
这出乎意料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让我感到心惊。
“我知道了。”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平稳得可怕。
他知道了什么?他早就知道我在畏惧什么?
他早就知道雍王和陛下会查到这一步?
还是说,他已经知道了该如何应对?
巨大的困惑和不安攫住了我,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就在我失神之际,他朝不远处的崔遥看了一眼。
崔遥立刻心领神会,悄然走了过来。
三郎君没有看我,而是对崔遥说:“事态紧迫,我想求见陛下。”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侧脸。
求见陛下?在这个时候?陛下刚刚和雍王密谋要找到我,三郎君非但没有让我立刻逃走,反而要主动送上门去?主动走进风暴的中心?
这是何等疯狂的举动!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崔遥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他没有多问一个字。
只是深深地看了三郎君一眼,便立刻转身,向着长辈席位上端坐的崔氏宗主走去。
看样子,是想通过右仆射公的关系,来安排这次觐见。
坐在上首的右仆射公听完崔遥的耳语,反应同样平静得可怕。
这位在宦海沉浮多年的右仆射公,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目光如电般扫过三郎君,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悄然离席而去。
他那沉稳的背影里,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显然,他对危险的嗅觉远比常人敏锐。
他知道,三郎君这个看似疯狂的请求背后,必然是滔天的巨浪。
我的心彻底乱了。
我看不懂三郎君的棋路,这步棋太过险峻,太过匪夷所思,简直是将自己置于死地。
而就在这时,一个温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仿佛平地惊雷。
“这位郎君,贵妃殿下有请您的这位侍女前去叙话。”
我僵硬地转过身,一个面容姣好的宫女正含笑看着我。
她的笑容标准而疏离,眼神却像钩子一样锁在我身上。
萧贵妃!
雍王借萧贵妃的名义动手了。
在这样的场合,借女眷名义悄无声息地将我带走,倒是不会惊动众人。
这召唤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精准,无异于一张催命符。
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
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铅,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软剑,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进入了战斗前的状态。
然而,三郎君比我更快。
他缓缓转过身,挡在了我和宫女之间,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语气却淡漠而坚决。
“不知贵妃娘娘寻珉这位侍女,有何要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将我和宫女之间那根无形的、紧绷的线,骤然斩断。
宫女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但还是尽职地说道:“贵妃娘娘只是想问问陵海城的一些风物人情,并无他意。”
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是吗?”
三郎君淡淡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那真是不巧了。方才陛下已有旨意召见,这位侍女需随侍在珉身侧,不便前去。
待晚些时候,珉自会亲自去向贵妃娘娘请罪。”
陛下有召!
他竟直接将这个弥天大谎说了出来!
他前脚刚让崔遥去设法求见,后脚就拿来当做了挡箭牌。
这是何等的胆魄和急智!
宫女的脸色彻底变了,她为难地看着三郎君,又看看我,似乎想要分辨这话的真假。
但在这种场合,无人敢质疑“陛下有召”这四个字的份量。
三郎君的态度坚决如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宫女在原地僵持了片刻,终于在三郎君那平静而迫人的注视下败下阵来。
她不甘地低下头,屈膝行了一礼,默默地退了下去。
直到那宫女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松,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我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他以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方式,暂时化解了这场危机。
但他选择的,是一条更加凶险、更加莫测的道路。
他将自己,也包括我,推向了棋局的中央,与执棋者直接对弈。
而我们手中的筹码,少得可怜。
崔遥的身影很快从远处回来,对三郎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求见陛下的路,铺平了。
接下来,等待我们的,将是真正的天子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