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座大殿里凝固了。
那股沉重的、无形的压力,随着那个背影的缓缓转动,骤然加剧。
他转过来了。
那是一张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脸。
不过四十余岁,面容清癯,鼻梁高挺,唇线紧抿。
岁月在他眼角刻下了几道浅淡的纹路,却丝毫没有减损其锋芒,反而像是为出鞘的利剑淬上了寒光。
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寻常的玄色常服,发间那根玉簪的也显得平常。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不是在“看”,而是在“审视”。
是一寸寸地扫描,要将我从皮囊到灵魂,都剖析一干二净。
好在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到了三郎君身上。
那一瞬间,我竟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学子崔珉,拜见陛下。”
三郎君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随即,他面临着我们进入这座大殿后的第一个,也是最现实的难关——跪拜。
陛下没有恩旨,臣子必须跪拜。这是铁律。
我看着三郎君那双无法弯曲的腿,心猛地揪紧。
一股尖锐的、不平的情绪刺痛了我。
我所认识的三郎君,是何等光风霁月,即便身困轮椅,也从未折损过半分从容。
可现在,他却要在这位帝王面前,以一种近乎折辱的方式,完成这个臣子的本分。
我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可理智死死地钉住了我的脚步。
三郎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将自己的上半身向前倾。
然后,就那样直直地,从轮椅上滑落下来。
“砰。”
沉闷的声响。
那是膝骨与冰冷坚硬的白石地面最直接的碰撞。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闷响狠狠一颤。
在他即将失衡的瞬间,我以一个侍婢最本分的姿态,快步上前,看似要去整理他的衣袍,实则用手掌在他的手臂下方极轻、极快地托了一下。
那只是一瞬间的助力,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我帮他卸去了那股摇晃的力道,让他能更稳定地跪直身体。
我立刻退回原位,与他并肩,双膝落地,俯身,叩首,每一个动作都与他如出一辙,仿佛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整体。
三郎君跪下的身姿,脊梁依旧挺直如松。
那股夺人的风仪,并未因这俯首的姿态而减损分毫,反而因这坦然的取舍,更显出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坚韧。
“学子,崔珉,拜见陛下。”
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气息平稳,听不出丝毫刚刚经历过的狼狈与痛楚。
我则沉默地将额头贴在冰凉的手背上。
作为一个没有资格报名唱喏的侍婢,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寂静。
这是帝王无声的下马威。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沉默,就足以让人的心理防线寸寸崩溃。
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但我必须维持着绝对的静止。
我能感觉到身旁的三郎君,他的呼吸依旧绵长而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终于从上方传来。
“抬起头来。”
那声音是一种独特质感的冷冽。
他只让我们抬头,却没有让我们平身。
“是。”
三郎君应声抬头,目光清澈,直视着前方那片象征着皇权的虚空。
“何事求见朕?”
帝王的声音单刀直入,不带任何迂回。
“回禀陛下,学子为乌沉木一事而来。”
三郎君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学子深知,乌沉木乃国之重器,维系边域战事安危,关乎城防关闸稳固。
如今朝堂为乌沉木短缺而忧,而珉,恰知其所在,自信能解此燃眉之急。
故珉不敢不报,更斗胆自请,愿为监察御史,亲赴陵海,督办此事,以报陛下万一。”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言辞恳切。
他不是在“求”,而是在“献”。
他献上一份足以震动朝野的厚礼——乌沉木的下落。
同时,也附上了自己的条件——监察使之位。
这就是他所谓的“通天之梯”。
一步险棋,却也是能让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残疾学子,一步登天的棋。
大殿再度陷入沉默。
我能感觉到,上首那道锐利的目光,正一寸寸地刮过三郎君的脸庞。
那目光里带着审度,带着猜疑,更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你倒是有胆色。”
许久,帝王终于再度开口,语气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只是,这监察御使,乃天子耳目,代朕巡狩。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凭着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就能当得的。”
他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如刀。
“朕倒是记得,前些时日,吏部呈上来的秘书郎拟任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崔氏子,才名在外,本可循序渐进,安享清流之职。
你却弃坦途而不走,偏要来朕面前,求一个风口浪尖的险差。
说吧,你究竟有何图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竟然连这个都留意!
秘书郎,一个清贵却无实权的职位,是士族子弟最稳妥的出仕之路。
三郎君的名字出现在那份名单上,是崔氏家族为他铺好的前路。
这等在庞大的帝国官僚体系中微末如尘的小事,帝王竟细察至此。
我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
或许从一开始,就暴露在帝王的眼皮底下。
“你有何图谋?”
这四个字,如四座大山,轰然压下。
这是一个诛心之问。
答得好,是雄心壮志;
答得不好,便是包藏祸心,万劫不复。
我看着三郎君依旧跪得笔直的背影。
无法预测他将如何应对这必杀的一击。
三郎君却像是没有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压力。
他坦然地迎着帝王的目光,唇角甚至还噙着一抹从容不迫的浅笑。
“陛下明鉴。”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
“珉确实有所图谋。”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听他继续说道:“珉生于陵海,长于陵海。
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留下珉少年时的足迹。
珉实在不愿看到,陵海城的十万生民,因乌沉木一事而遭受兵戈之祸,家园沦为焦土。
此为珉之私心,也是珉的第一个图谋。”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然,珉更知,陵海城乃陛下之陵海,陵海十万生民,亦是陛下之子民。
珉痛心于故土之危,斗胆猜想,陛下痛心于天下万民之苦,当更甚于珉百倍千倍。
为君分忧,为民解难,此乃天下学子之本分。
珉愿以此残躯,化作陛下手中一子,投入陵海这盘危局。
为陛下探明虚实,为大雍守住东南门户。
此为珉之公心,也是珉的第二个图谋。”
“至于秘书郎之职,”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
“陛下面前,珉不敢妄言。
以珉如今这副身子,便是入了秘书省,恐怕也只会终日枯坐。
研墨抄书,于国于民,无甚大用。
与其做一无用之人,尸位素餐,倒不如行险一搏。
若事成,是陛下天恩浩荡,社稷之福;若事败,不过是珉一人之死,无足轻重。”
“珉所图者,唯此而已。请陛下明察!”
话音落下,他深深一揖,长跪于地,再不起身。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