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种认出了我的眼神。
我穿着最普通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身形也刻意做了调整。
他只是一个高明的棋手,在混乱的棋局中,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只撬动了整个局势的手。
他不知道我是谁,但他知道,刚才那一声喊、那一柄刀,以及此刻整个局面的形成,都源于一个藏在暗处的“我”。
雁回的身影如鬼魅般穿出。他没有恋战,没有丝毫犹豫,径直从那群已经乱了阵脚的俚人队伍侧翼,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走!”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只传给了我一个人。
此时,三场追逐,三方人马,终于在这片狭小的林间空地上,被我用一声呐喊和一柄短刀,强行糅合成了一场分不清敌我的大混战。
隔着跳跃的火光与攒动的人头,我没有再与何琰对视,只是将他的目光当做拂过脊背的寒风。我的身影一闪,彻底没入林间的黑暗,与夜色融为一体。
就这样,在经历了数个惊心动魄、几乎是踩在刀尖上度过的日夜之后,我们终于摆脱了所有纠缠不休的尾巴,出现在了锦城的城门之外。
那场林中混战的后续,我无需去问。
三郎君麾下的暗卫们,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打滚出来的人物,从那种级别的混乱中脱身,对他们而言并非难事。只是代价,总归是有的。
当我们重新集结,车队缓缓驶出密林的最后一角,出现在通往锦城的官道上时,整支队伍呈现出一种诡异而震撼的姿态。
我和雁回,以及所有参与了诱敌和反杀的护卫们,几乎人人带伤。
身上的衣衫被荆棘和刀剑划得褴褛不堪,上面凝固的血迹混着泥土,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紫黑色。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数日未眠的疲惫,眼神却依旧如狼一般,闪烁着警惕而凶狠的光。我们沉默不语,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血腥气与煞气,很浓烈。
然而,在我们这群“乞丐”般的护卫队列中央,那几辆悬挂着士族徽记的牛车,却依旧光鲜如初。车身由名贵的木料打造,打磨得光滑如镜,车轮滚滚,悄然无声。车帘是上好的湖州丝绸,即便在南地冬日的暖阳下,也泛着一层柔润的光泽。车队里那些负责内围守卫和照料郎君贵女们起居的仆从侍女,也个个衣着整洁,神态恭谨。
一边是浴血归来的修罗,一边是安然如初的世家气度。这两种格格不入的景象,被强行捏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我们这支队伍,就像一颗内核精致华美、外壳却布满狰狞裂痕与血污的果实,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强大与诡异。
锦城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
这座南方城池,远比我们来时路过的任何一座都要宏伟。
城门内外,人流如织,充满了南国特有的喧嚣与活力。
然而,这份喧嚣在我们抵达城门时,戛然而止。
“站住!什么人!”
一队披甲执锐的守城兵士将我们拦在了城门之外,为首的校尉皱着眉头,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在我们这群形容狼狈的护卫和那几辆华贵的牛车之间来回打量。
我以三郎君身边贴身侍卫的身份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盖有朱红大印的文书,沉声道:“京畿敕命,新任南海都督崔珉,巡视锦城,速速开门放行!”
“南海都督?”
那校尉闻言,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敬畏,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他慢条斯理地接过文书,甚至没有打开细看,只是在手里掂了掂,便懒洋洋地说着。
“都督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如今锦城内外鱼龙混杂,刺客流寇甚多,为保城中安稳,所有入城人等,无论官阶大小,都需验明正身,核对文书。你们这支队伍……来路不明,形容可疑,先在此地候着,待我等上报查验之后,再做定夺。”
“你!”我不由的眼中怒火一闪。
这分明是刁难。
朝廷的正式任命文书在此,何来“来路不明”一说?
这校尉不过是区区城门官,竟敢如此怠慢一位新上任的都督。
“雁回。”
车厢内,传出三郎君平静无波的声音。
仅仅两个字,便让我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我躬身退后,重新回到了三郎君的车旁。
“全队原地休整,安静等待。”三郎君的命令清晰地传达出来。
于是,我们这支奇异的队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停在了距离城门百步之遥的官道旁。
南地冬日的太阳,初升时是温柔的,可到了午时,便显露出它的威力。
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我们。
那热量透过破损的衣甲,一寸寸舔舐着皮肤,混着未愈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我们在烈日下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里,三郎君的牛车内静悄悄的,没有传出半点声息,仿佛里面的人早已入定。
而我们这些护卫,也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像,任凭汗水浸湿衣衫,浸润伤口,也无人动弹分毫,更无人发出一句怨言。
这种死寂,比任何喧哗都更具力量。
所有路过城门的商旅百姓,都会被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吸引。
他们的目光先是好奇,随即在触及我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煞气时,便会转为惊惧。那些窃窃私语,在离我们还有十几步远时,便会自动噤声。他们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墙推开,敬畏地、远远地绕行,不敢驻足,更不敢直视。
他们畏惧的,或许是我们这些护卫身上那股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凶悍。
他们敬畏的,或许是那几辆在阳光下依旧沉静如渊、散发着无声威严的牛车,以及那种根植于血脉深处的、寻常人无法模仿的士族气度。
压抑。
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寂静,笼罩着我们。
而城门那边,那个校尉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已经将我们遗忘。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不是一个小小城门校尉的自作主张。
这是下马威。
是锦城,乃至整个南地的地方势力,给三郎君这位新任的、从京城空降而来的“南海都督”,送上的第一份见面礼。
皇帝的那一纸任命,看似是天大的荣宠,将整个南海疆域交予三郎君掌管。
可实际上,却是将他从京城的旋涡,直接扔进了一片更深、更暗、更凶险的泥潭。京城的争斗,尚在规则之内,明枪暗箭,皆有迹可循。而这远离天威的南地,山高皇帝远,地方宗族、豪强、俚人部落盘根错节,早已自成一体。
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三郎君的到来,对于他们而言,不是上官,而是入侵者。
我能感觉到,一种新的、不同于京城权谋的紧张感,正在空气中慢慢凝聚。
它更加粗野,更加直接,也更加致命。
前路,远比那片需要我们浴血奋战的密林,要凶险百倍。
就在这压抑的等待几乎要凝固的时候,城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眯着眼望去。
只见城门洞内,涌出了一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