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刺史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副老谋深算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显然没料到,这把火会突然烧到自己身上。
他张了张嘴,支吾道:“下官……下官一介文臣,不……不善武事……”
“无妨。”
三郎君打断了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崔某也是文臣。既然身为南疆父母官,自当与将士们同舟共济,以安民心。今夜,便请沈刺史与崔某一同登船,为我南疆将士,擂鼓助威吧。”
话音落定,整个营帐静得落针可闻。
沈刺史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这……这……下官遵命。”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不死心,他强作镇定,再次进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都督身娇肉贵,千金之躯,何妨在岸边坐镇督战?毕竟海上凶险,刀剑无眼,若有什么意外,下官……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啊。何况,海上风浪极大,都督您远道而来,各位使君也是久居京师,恐怕会不习水性,浪大晕船……”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为了三郎君的安危着想。
“无妨。”
三郎君只回了这两个字,便再也不看他一眼。
“走吧。”
我心领神会,立刻转动轮椅的机括,平稳地推着他向帐外走去。
沈刺史的那张脸上,只剩下绝望的苍白。
他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面如死灰地跟了上来。
从水师营帐到海边的码头,不过短短一里路,却仿佛走得格外漫长。
海风带着咸腥与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陆地上的温煦截然不同。
那风里裹挟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量,吹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也吹得人心中的弦越绷越紧。
码头上,早已准备好了一艘巨大的楼船。
这艘楼船不似内河画舫那般精巧秀丽,而是充满了属于海洋的雄浑与壮阔。
它通体由坚实的巨木打造,船身呈现出深沉的暗褐色,那是常年经受海水浸泡和烈日暴晒后留下的印记。船体高大如同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共分三层,层层飞檐翘角,气势非凡。最底层船舷两侧,开着一排排坚固的战窗,可以想见,战时会有无数的弓弩箭矢从这里呼啸而出。
甲板宽阔而平整,足以容纳数百名将士列阵。
船中央,主桅杆高高耸立,如一柄刺向苍穹的巨剑,上面悬挂着巨大的风帆,此刻虽未完全张开,却也在海风的吹拂下鼓荡不休,发出沉闷的“呼呼”声。
最引人注目的,是楼船顶层的望楼。
它高踞于全船之巅,视野开阔,足以将方圆数里的海面尽收眼底。此刻,已有了望兵立于其上,神情肃穆地注视着远方。
三郎君安排林昭和谢允留守岸上大营坐镇。
女扮男装的谢琅和王婉仪,也被留在了岸上。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三郎君在登船前,只对他们说了这一句。
“都督放心。”林昭与谢允齐齐拱手,神情凝重。
我们一行人最终登上了这艘名为“镇海”的楼船。
除了王茂和他的将领兵士们,我和雁回一前一后随行。
我仍戴着只露出眼睛的面具,雁回仍戴着那张平平无奇的逼真面具。
后面跟着何琰与他麾下最精锐的亲卫。
我推着三郎君的轮椅,立于二层的甲板上,这里视野极佳,既能纵览全局,又有栏杆和船楼的遮蔽。沈刺史则哆哆嗦嗦地跟在不远处,脸色比那翻涌的白色浪花还要难看。
“启航!”
随着将领一声令下,巨大的石碇被缓缓绞起,沉重的粗麻缆绳发出沉重的‘嘎吱’声。
水手们齐声呐喊,合力拉动绳索,巨大的风帆迎风而涨,如同一面撑开的巨人之肺,猛地吸入一口长风。
船身微微一震,随即缓缓离开了码头。
前后左右,数艘体型稍小却更为灵活的战船,如同忠诚的卫士,将我们的楼船拱卫在中央,组成一个严密的战阵,一同朝那片未知而辽阔的深蓝驶去。
船行渐远,锦城的轮廓在视野中慢慢变得模糊。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无垠的蔚蓝。
初时,海面还算平静,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上,碎成一片片金色的鳞片,景色壮丽。
但随着船只驶入更深的海域,风势骤然变大,海浪也开始汹涌起来。
原本蔚蓝的海水,颜色逐渐加深,变成了深邃的墨蓝,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巨大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不断地拍打着船身,发出“砰、砰”的闷响。
船体开始剧烈地摇晃、起伏,仿佛一片巨大的叶子,在狂暴的海洋中挣扎。
我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刺史,他早已面无人色,扶着船舷,吐得昏天黑地,狼狈不堪。而那些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水师官兵,则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们脚步沉稳,在摇晃的甲板上如履平地,各司其职,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鹰。
三郎君却依旧镇定自若。
他安坐在轮椅上,任凭海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和衣袍,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远方,那深邃的眼眸,比这片深不可测的大海还要沉静。
仿佛这足以让常人胆寒的惊涛骇浪,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寻常风景。
他的镇定,像一根定海神针,无形中安抚了周围所有人的心。
连何琰和他那些身经百战的亲卫,看向三郎君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这便是权谋。
真正的权谋,并非只在庙堂之上的唇枪舌剑,更在于临危不乱的气度与掌控人心的力量。三郎君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这里,便已经赢得了水师将士们最直接的敬畏。他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他不是那个需要被保护在后方的“身娇肉贵”的都督,而是能与他们同舟共济,共面风浪的主帅。
“都督,前方发现船只!”
望楼上,了望兵的呼喊声穿透了巨大的风浪声,清晰地传了下来。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立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海天相接之处,那片被浪涛搅得昏暗不清的水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排黑点。
随着楼船不断靠近,那些黑点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支船队,规模不小,至少有七八艘船。
它们的船型与我们的战船截然不同,显得更加粗犷、野蛮。
船帆上没有悬挂任何旗帜,黑漆漆的船身上,布满了冲撞和战斗留下的狰狞伤痕。
船速极快,在风浪中穿行,如同一群嗜血的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