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这场法会终于结束。
了尘法师那醇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收歇,如同江河流入大海,余音归于寂静。
殿内那股由梵音与沉香共同编织的、几近凝固的庄严气场,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蒲团上的信众们,像是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悠悠转醒,开始缓缓起身。
衣料摩擦着,发出细碎而温和的响动。
粗布的、丝绸的、棉麻的,不同的质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离场的潮音。
我仍旧闭着眼,贪恋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片刻安宁。
那场涤荡心灵的泪水之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空与平静,仿佛整个人被掏空,又被某种更纯粹的东西填满。
虽然此刻是十足的警觉。
我能感觉到何琰亦在等待。
我左手边的何琰,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并未随着第一波人潮起身。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仿佛依然沉浸在经文的余韵之中。
就在这片相对安宁的退场氛围中,一个清亮得近乎刺耳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撕开了这层庄重的薄纱。
“我说你跑去哪里了呢?原来是来这了!”
那声音里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与熟稔,像一束过于明媚的阳光,直直地射入这幽暗而肃穆的殿堂。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攥紧,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是林昭。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炸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嗡鸣。
我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他那张扬着笑意的脸,和他那总是不分场合的、略带跳脱的热情。
紧接着,我身侧传来一阵极轻微但迅疾的动静。
不是扭打,而是一种更为精准的制止。
我能感到何琰身形的微动,他像一张拉满的弓,用最简洁的动作,将来人的冒失举动稳稳地钳制住了。空气中,林昭那热烈的气息与何琰那冰冷的戒备,撞击出一片无声的火花。
我的第一反应,是身为暗卫的本能。
评估环境,寻找退路,消除痕迹。
我必须立刻离开。
我将气息敛到最深,缓缓地、不着痕迹地从蒲团上起身,动作轻柔得如同一片飘落的叶。
我躬身,做出一个与其他信众无异的、谦卑退让的姿态,准备随着人流,悄无声息地汇入殿外那片暮色之中。
一步,两步。我的步履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多谢。”
何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高,却极具穿透力,精准地敲在我的耳膜上。
这声“多谢”,谢的是方才我扶住他那一下,却也像一条无形的线,将我即将隐匿的身形,又往回拉扯了一瞬。
我不能回头,亦不能言语。
我只能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个动作耗尽了我全身的自制力,既要表达出礼貌的疏离,又不能泄露出一丝一毫的熟悉或慌乱。
就在我以为可以就此脱身,彻底融入人群之际,一声惊疑不定的“咦?”从林昭的口中逸出。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心中轰然炸响。
糟了。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一刻,我甚至能感觉到何琰的目光,必然因为林昭这声诧异,而重新聚焦到了我的背影上。那目光,定然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我今日所戴的这张面具,并非寻常坊间货。
因要来这人员密集的法会,且可能一坐便是一整日,近距离的观察无可避免。
为了万无一失,我特地选用了林昭所赠的几张面具里,最为精巧、也最为平平无奇的一张。这种面具薄如蝉翼,能随着佩戴者最细微的表情而牵动,远观近看,都与真实皮肉无异。
林昭是制作者,他自然熟悉这张面具。
那一声“咦”,不是认出了我,而是认出了他的作品。
一个工匠,在异地他乡,骤然看见自己最得意的造物,出现在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脸上,那种惊奇,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地方碰见林昭。
他生性好动,最厌烦这等枯坐听经的场合。
锦城之大,他能玩乐的地方何其多,怎么偏偏就来了这清净的伽蓝之地?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身边的何琰。
他是为了何琰而来。
可是却碰上了我。
我的脑中飞速闪过这些念头,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顿。
我必须在何琰开口追问之前,彻底消失。
然而,我还是慢了一步。
“怎么了?”
何琰的问话紧随而至,敏锐、冷静,带着不容敷衍的压力。
他显然捕捉到了林昭那一瞬间的失态,以及这失态与我这个“陌生人”之间的微妙联系。
我不敢再有任何迟疑,身体微微一侧,利用一名正好经过的、体态丰腴的妇人作掩护,加快了脚步。我的身影如游鱼入水,灵活地在攒动的人头间穿行,每一步都踩在视觉的死角。
身后,隐约传来林昭结结巴巴的辩解声:
“没,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施主的侧影,有些……有些像一位故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透着一股心虚与慌乱。
我能想象得到,他此刻必然是懊悔万分,既怕暴露我,又要在何琰那洞察一切的目光下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
我没有回头,一步步踏出大殿高高的门槛。
我混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沿着石阶快步下山,脑海里却一遍遍地回放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何琰是何等样人?
他是从尸山血海与朝堂诡谲中走出来的人,心思之缜密,观察之入微,远超常人。
林昭那拙劣的掩饰,或许能骗过旁人,却绝不可能骗过他。
一个需要戴着精巧面具来听经的神秘人;
一个恰好与神秘人有过肢体接触的当朝重臣;
一个认出这张面具却又支吾其词的世家公子。
这三者之间,已经构成了一条足够让他深究的线索。
他会怀疑什么?怀疑我的身份?怀疑我接近他的目的?
还是,他已经从林昭的反应中,猜到了我与林昭相识,进而将我与三郎君联系起来?
我与何琰,本是两条绝不该交汇的平行线。
可命运的罗网,却似乎在这南境的梵音与迷雾之中,将我们偶然缠绕了起来。
山风吹过耳畔,我仿佛还能听到身后那座古寺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钟鸣。
那声音不再是洗涤心灵的梵唱,而更像是一声声敲响的警钟,预示着锦城这盘棋局,从这一刻起,已然落下了新的、充满未知与杀机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