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破浪而行,向着洞海区的方向进发。
海风将三郎君的衣袍吹得鼓荡作响,他轮椅坐在船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片逐渐变得凶险的海域。
洞海区,果真是海匪藏匿的天堂。
还未真正驶入,远远望去,便能看到那片海域的不同寻常。
无数巨大的、饱经海浪侵蚀的礁石群,突兀地耸立在海面上,形态各异,犬牙交错。
海水在这些礁石间形成了无数湍急的暗流与漩涡,稍有不慎,船只便可能被卷入其中,触礁沉没。而在这些巨大礁石的背后,又隐藏着数不清的岛屿和隐蔽的港湾,构成了一座天然的、巨大无比的海上迷宫。官府的大型战船一旦深入,很容易在追逐中迷失方向,或被熟悉地形的海匪引入死地,分割围歼。
这里没有律法,只有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是唯一的真理。
我们的船队在洞海区外围的一片开阔水域停了下来,按照“绑匪”信中约定的那样,抛锚等待。那艘满载着乌沉木的货船,就停在我们的主战船侧后方,像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诱饵。
时间在海浪的拍打声中缓缓流逝,气氛压抑而紧张。
甲板上的兵士们手握兵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可能藏匿敌人的礁石缝隙。
终于,在正午的阳光最为炽烈之时,远方的礁石群后,几艘快船的影子出现了。
它们的速度极快,船身低矮,显然是经过特殊改造,专门用于在复杂水域穿梭的匪船。
为首的一艘船上,站着几名黑衣蒙面的男子,正是王甫和他手下的军士。
他们此刻的装扮,与真正的海匪已无任何区别。
当他们的船靠近到百步之遥时,两名女子被粗暴地推到了船头。
正是王婉仪与王三娘子。
看到她们的那一刻,即便是早已洞悉内情的我,心中也不由得一沉。
她们二人,已经换下了一直穿着的贵族娘子的襦裙,身上套着的是两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欢场女子才会穿的俗艳衣裙。
一件是刺目的桃红,一件是俗气的翠绿,料子粗劣,剪裁轻浮,紧紧地包裹在身上,将她们的身份与尊严剥得一干二净。
想来,这应该是之前那位月岛首领的相好留下的衣物。
王三娘子显然被吓坏了,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上满是泪痕与惊恐。
而王婉仪,她的脸上没有泪。
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我们这边。
那双曾经盛满傲气与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这种彻底的麻木,比惊恐更令人心悸。
她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偶,任由身边的人摆布着,去完成一场屈辱的表演。
我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或许可恨,但此刻,她无疑是可悲的。
为了家族的棋局,她付出的代价,是作为一个女子的全部尊严。
“崔都督果然是守信之人!”
对面的船上,一个蒙面人高声喊道,声音因为刻意的沙哑而显得格外刺耳。
“货带来了吗?”
何琰上前一步,朗声回应:
“货就在这里!先把人放过来!”
“不行!”那人断然拒绝。
“你们官府最不讲信用!必须先把货船驶过来,我们检查无误,自然会放人!”
“笑话!若是我们将货给了你们,你们却不放人,又当如何?”
林昭在一旁厉声喝道:
“要换,就先把人送上小船,我们同时把货船驶向你们!这是最大的诚意!”
双方隔着海水,你一言我一语地僵持起来。
阳光炙烤着甲板,海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但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却已是剑拔弩张。
这番讨价还价,不过是戏台上必走的过场。
我知道,三郎君的后手,就快到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气氛绷到最紧的时刻,异变陡生!
只听得一阵低沉而整齐的号角声,忽然从我们后方更远的海域传来。
那声音雄浑而辽阔,带着金属般的肃杀之气,完全不同于匪船上那种杂乱的号子。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洞海区外围的入口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排巨大的黑点。
那些黑点正飞快地变大、变清晰,赫然是一支规模庞大的战船编队!
船帆如林,旌旗招展,船身漆黑,船头镶嵌着巨大的撞角,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那正是南境水师的主力战船!
它们如同一群被唤醒的深海巨鲨,正以一个巨大的包围圈,飞快地向我们这片交易水域合拢而来!
“不好!有埋伏!”
刘怀彰那边的船上,终于有人惊慌地大喊出声。
他们的反应也极快,几乎是在喊声响起的同时,那几艘匪船便立刻调转船头,不再理会那艘巨大的货船,而是像受惊的鱼群一般,朝着另一个方向,向着洞海区深处那迷宫般的礁石群仓皇逃去。
“追!”
三郎君终于下达了命令。
我们的主战船立刻起锚,与后方包抄而来的水师战船一起,如离弦之箭,向着那几艘逃逸的匪船紧追不舍。
一时间,海面上桨声如雷,浪花飞溅。
一场猫鼠游戏,在这片凶险的海域激烈上演。
匪船虽小而快,但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面前,依旧显得捉襟见肘。
眼看着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船上的刘怀彰等人显然也急了。
情急之下,他们做出了最狠辣的举动。
两名黑衣人一把抓住王婉仪,将她死死地绑在了船头的桅杆上,锋利的匕首就横在她的脖颈间。
“退兵!否则我们立刻杀了她!”
匪船上传来气急败坏的威胁。
王婉仪被绑在桅杆上,海风将她那身俗艳的衣裙和散乱的长发吹得疯狂舞动。
她的身体随着船只的剧烈颠簸而摇晃,脸色在风中白得像一张纸,但她依旧没有挣扎,也没有呼救,只是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然而,三郎君的船队,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追兵依旧咬得很紧,甚至有几艘速度最快的突击舰,已经与他们并行,船上的弓箭手已经引弓待发。
刘怀彰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三郎君会如此“不顾人质死活”。
他们的计划,是在威胁之下,逼退追兵,从而从容遁入礁石群。
可如今,这最后的威胁也失去了作用。
再追下去,他们必将被合围,插翅难飞。
无奈之下,他们做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应对。
我看到他们飞快地从船舱里拖出一根粗大的浮木,用绳索将依旧被捆绑着的王婉仪牢牢地绑在了浮木之上。
然后,在我们的船只距离他们不到五十步的时候,他们几人合力,将绑着王婉仪的浮木,狠狠地抛下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噗通”一声巨响,王婉仪的身影瞬间被一个巨大的浪花吞没。
做完这一切,那几艘匪船再无任何顾忌,马力全开,分散着冲入了前方错综复杂的礁石迷宫,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停船!救人!”
几乎是在王婉仪落水的同时,三郎君冷静的命令再次响起。
我们所有的战船,包括后方追得最紧的水师主力,都立刻停了下来。追击戛然而止。
船队迅速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保护圈,防止落水的王婉仪被暗流冲走。
几名水性最好的水手立刻跳下水,向着那根在海浪中载沉载浮的浮木游去。
甲板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站在船舷边,看着远处那渐渐恢复平静的礁石群,又看了看正在被奋力施救的王婉仪。
海匪逃了,人质“失而复得”,乌沉木分毫未损。
这场在南境海域上演的大戏,以我方“大获全胜”而告终。
只是,被从冰冷的海水中捞上甲板,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王婉仪,她那张惨白而空洞的脸上,没有半分获救的喜悦。
我知道,她的戏演完了。
而她真正要面对的人生悲剧,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