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大亮,雁回便从外面回来了。
他怀里抱着一个锦缎包裹,步履无声地穿过庭院,径直走向三郎君的书房。
不多时,我便被传了过去。
书房里,三郎君正临窗而坐,手里捧着一卷书。
而在他脚边,一个雪白的小东西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毛发蓬松柔软,宛如一团新雪。
它的眼睛是极漂亮的异色瞳,一只是澄澈的蓝,如晴空下的海,另一只是剔透的黄,如上好的琉璃。它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矜贵,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女,与昨日那只脏兮兮的小狸猫简直是云泥之别。
“给它收拾个住处,饮食比照金渐层的份例。”三郎君头也未抬地吩咐道。
“是,郎君。”我应着,目光却忍不住在那只美丽的白猫身上流连。
这就是郎君口中,雁回要去取回来的那只猫。
我知道,三郎君并非真的信奉什么“三猫不利家宅”的说法,他只是单纯地,不想让林昭得逞。而这只猫,便是他用来堵住林昭之口的,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棋子。
我抱着这只仙女般的小猫走出书房,心中充满了疑惑。
趁着四下无人,我悄悄走到正在廊下雁回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只猫……郎君是什么时候安排你去取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雁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唇间吐出几个字:“是郎君的吩咐。”
这句回答,和没说一样,却又包含了一切。
我顿时语塞,脸上有些发烫。
是我逾矩了。
在暗卫的世界里,郎君对不同人的指令,从来都是独立的,绝对不可以相互打听。
这是最基本的规矩。即便是我和雁回关系好,也不能。
我的好奇心,又一次触碰了红线。
三郎君让我给这只小猫起个名字。
我想了想,叫它:小八。
这样就算是七七八八了。
此后的几日,若水轩的庭院,便成了林昭的第二个家。
他几乎是天天过来,雷打不动。
美其名曰,探望他那只“命途多舛”的小猫。
那只小狸猫,被我仔细清洗干净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灰黑色的虎斑纹,并不算出众,但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却依旧清亮有神。
在羊乳的精心喂养下,它很快便恢复了精神,显露出活泼好动的本性。
它不像那只白猫一样矜持高傲,也不像我的金渐层那般慵懒佛系。
它简直就是一个精力无穷的小疯子,上蹿下跳,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扑击飘落的树叶,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无穷的好奇。
林昭每次来,都会带来最新鲜的羊乳,或是从城中最好的鱼市买来的小鱼干。
他会很耐心地陪着我,一起给小狸猫梳理毛发,清理它的小窝,陪着它在院子里疯跑。
他跪坐在地上,任由那只小野猫在他的锦袍上踩出一个个梅花印。
他会一边笨拙地给小猫擦拭爪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话。
“玉奴,你看,它今日是不是又胖了些?”
“玉奴,你说它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会不会很威风?”
“玉奴,我给它取个名字吧?叫‘追风’怎么样?你看它跑得多快!”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在向唯一可以分享喜悦的伙伴炫耀。而我,只能垂着头,一边应着“是”,“郎君说的是”,一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明朗而温暖的气息。
那是一种我既贪恋,又畏惧的气息。
这些看似温馨的日常,却是在另一双眼睛的注视下进行的。
三郎君大多数时候都在书房,或是外出处理公务。
但他总有在院中闲坐的时候。
每当他出现,整个庭院的空气都会瞬间凝滞。
他会坐在那棵玉兰树下,继续他那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
他从不看我们,也从不与我们交谈,仿佛我们和院中的花草树木一样,都只是他眼中的背景。
然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林昭的笑声会不自觉地收敛,动作也会变得僵硬。
而我,则会立刻回到一个奴婢应有的状态,垂手侍立,不敢再有丝毫逾矩。
只有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狸猫,依旧我行我素。
它甚至会跑到三郎君的脚边,去抓挠他的袍角,或是试图跳上那张珍贵的棋盘。
每当这时,林昭都会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把那只小闯祸精抱回来,嘴里不停地向三郎君赔罪。
而三郎君,却总是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淡淡地瞥一眼那只小猫,有时甚至会伸出手指,轻轻点一下它的额头,任由它在自己脚边打滚。
这种过于频繁的“探望”,终于还是触及了三郎君的底线。
那是一个傍晚,林昭又赖到日落西山才准备离开。
临走前,三郎君终于开口了。
“林昭,”他唤住正要出门的林昭,“明日若还过来,便直接把你的猫,一起带走。”
林昭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二天,林昭还是来了。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提着羊乳和小鱼干,而是抱着一堆公务文书。
他一脸严肃地走进书房,说是南境防务有几处要紧事,必须当面向三郎君请示。
他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出来的时候,还不忘绕到庭院,以“公务之余,顺便看看”为由,逗弄了半天他的猫。
接下来的几天,皆是如此。
林昭总能找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公务,名正言顺地出现在若水轩。
第三天,当林昭再次抱着一摞竹简,以“讨论军粮转运事宜”为名而来时,若水轩的庭院里,已经不见了那只小狸猫的踪影。
林昭在书房与三郎君议完事,习惯性地走向庭院,却遍寻不见那只活泼的小猫。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大惊失色地抓住我问:
“玉奴,猫呢?我的猫去哪儿了?”
我只能如实回答:
“郎君……郎君今晨命雁回,将它送去刺史府了。”
林昭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往外冲,那急切的模样,仿佛是去晚了,他的猫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那一日,整个下午,若水轩都异常安静。
直到黄昏时分,刺史府的牛车又出现在了若水轩的门口。
林昭苦着一张脸,亲手将那个装着“追风”的笼子,从车上搬了下来。
他将笼子放在若水轩的院门口,对着闻声出来的我和雁回,大声承诺道:
“我……我以后一定专心公务!得了空闲,再来看它!你们……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它!”
那语气,悲壮得像是在托付遗孤。
说完,他竟真的将笼子往里一推,自己则头也不回地跳上牛车,飞也似的跑了。
那样子,与其说是“送回来”,不如说是“抛弃”在了这里。
我看着院门口那个小小的笼子,和里面同样一脸懵懂的小猫,再看看绝尘而去的牛车,只觉得一阵哭笑不得。
这场猫咪争夺战,最终以林昭的彻底“投降”而告终。
后来,他让何琰送过来两个字:小念。
那只狸花猫的名字。